“这是她的嫁妆,”她手猛地颤抖,“你还给我,你还给我,你还给我……”
报官去衙门的路上,宋杉青被老妇人死死拽着手腕,被粗糙的手掐着的触感传来,让宋杉青不适得很。
当官的审视着他们两人,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目光扫过宋杉青细腻的云纹丝缎,肥硕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你,”肥头大耳的官员挖着发红的鼻孔,鼻音浓重,不解地质疑,“偷这老乞婆的铜板。”
扑通——
老妇人重重地跪在泥泞的地上,潮湿土腥味猛地窜入宋杉青鼻腔。
“我家女儿的嫁妆钱,”她情绪崩溃,老泪横流,沙哑的喊声刺入宋杉青的耳,“官爷明鉴啊。”
宋杉青摸向空空的袖袋,随身携带钱币在袖袋里,那碰撞的声响总让他很恼很燥。
“发生何事了,”清润的嗓音如一缕清风拂过公堂,“这是?”
宋杉青扭头,发现眼熟面孔。
方无疫当街用草木灰包草梗伪装仙药,当街坑蒙拐骗,宋杉青被人群讨伐时,出现那个绯色布衣修行人,他面相十分慈爱,身周仿佛笼罩着一圈佛光,与他的清瘦的身形截然不同。
“裴寄,”官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将你这信徒领回去,看得本官心烦。”
宋杉青连忙上前,拱手行礼:“裴公子,铜钱被偷之事,我并不知情,我也并未行偷盗之事。”
裴寄上上下下扫视着宋杉青,宋杉青的衣衫整洁精致,头上的玉簪湖绿色泽水润,全然没有半分是需要偷盗铜币的模样。
“公子,”裴寄对宋杉青拱手,“老太她也是不见了钱财,所以心急,请求你谅解一下。”
“在这里,”它站在门口,提溜着一个脏兮兮的十岁左右的小孩,“是这个人类。”
它望了宋杉青一眼,那狭长的眼眸,投出一丝求夸赞的眼神,还不忘甩了几下它那乌黑的高马尾,再将手里那小孩重重地甩在地上。
“喂,小偷,”它把孩童往地上一掼,抬脚就要踹,“把铜钱吐出来。”
宋杉青阻拦。
孩童恐惧的尖叫声传来,宋杉青心里一股无名怒火,他强撑着蹲下身。
小孩手里紧拽着铜钱,蜷缩在地上,一脸倔强不愿交出,它给了那小孩屁股一脚。
“喂,你,轻一些……”宋杉青阻拦,“你吓到小孩了。”
“小孩,”宋杉青蹲下,轻声问着,“你告诉哥哥,钱是你拿去了吗?”
它紧挨着宋杉青的身侧,贴着他的侧腰那边蹲下。
【宿主好软好温柔……】它黏糊糊地贴上来,灼热的体温透过衣料灼烧着宋杉青敏感的皮肤。
它粗暴地掰开孩童紧握的拳头,用力扳开小孩的手指,将他手指紧拽着,带着温度的铜币夺走。
“且慢,”官员指着它手上的铜币,“那铜钱得充税。”
“我要给娘亲买药!”孩童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她染了疫病……还有孕在身啊。”
刺耳的哭声在宋杉青脑中炸开,他能看见嘴唇在动,脑子里理解不了话语内容熟悉的感官剥离感又来了,眼前的世界像隔了个无形透明墙。
它揽住宋杉青后腰,将他拥入怀里。
“这老太,”当官那人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她儿子女儿和老伴早死绝了,难不成这钱留着给阴间使?”
那枚承载着三代人温度的铜币,就这样滑进了官袍的暗袋,老太突然浑身颤抖,飘浮半生的记忆袭来,半生风雨,早已无人等她回家。
她浑浊的泪在脸上横流。
它悄悄将几枚铜钱,塞进老妇的布袋,不多不少,恰比被没收的多一文。
“谢谢,”宋杉青轻声道,“你真好。”
【还不是为了哄你开心,】它别扭地扭过头,小脸上浮现阵阵红晕,【乱世如浊浪,给多了反倒害她性命。】
*
踏出衙门,白日半空。
【宿主,】它牵起宋杉青的手,【跟我回家?】
“两位公子,”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声,“请留步。”
绯色布衣的修行人追来。
“老妪失财心急,”裴寄向着宋杉青拱手致歉,行礼腕间串珠轻响,“方才失态,望公子海涵。”
“无碍,”宋杉青将他拱着的手拉下,“何来怪罪。”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宋杉青。
裴寄的目光在宋杉青玉簪上停留片刻,它挤进两人之间,十指死死扣住宋杉青的手,是宋杉青完全挣脱不开的力道。
裴寄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意味深长地地笑了。
“不如……”他拂去袖上灰尘,“请二位到寒寺用顿斋饭,全当交个好友?”
宋杉青面色平静,后槽牙却咬得发酸,想要挣脱它的手。
*
初春为何如同寒冬,风呼啸刺骨,街道上杂乱不坎,甚至,竟有好些胡人面孔。
几人行在街道上,官府的人正挨家挨户敲门。
“砰——”
“砰!砰!砰!”
“开门!官府收税!”
“开门!逃税者斩!”
吵杂又野蛮的声音,在这雪絮纷飞的街道上回荡。
“老妇就是交不起高额的宅税,才卖了祖屋,”裴寄低声道,“她送出去的是活生生的儿子,回来的……只剩钱袋。”
“那女儿和老伴?”
“屠城那夜……”裴寄驻足,“她相公为护女儿,被胡人……”
通往寺庙的小径铺满枯叶,每步都踩碎泥路上凝结的薄冰,宋杉青提着衣摆,看裴寄的背影在前方的雪雾中若隐若现。
【宿主,】它贴到宋杉青耳边【那秃驴总看你。】
“你是不是精神病,”宋杉青瞪了它一眼,“你不能这样。”
它俯身去舔宋杉青的耳垂。
“我们就喜好这郊外清闲之地,”裴寄笑道,“遁入空门……”
雪霜凝结,两旁枝桠上垂挂着些许冰柱,看起来十分锋利,雾气很浓,天色渐暗,看来今夜应是赶不及回到城中的家了。
白雾弥漫,山腰露出的中黄屋顶的寺庙一角隐隐若现。
“两位有缘的施主,”一位老丈人手中紧握着佛珠,向着他们行礼,“可是远道而来?”
宋杉青学着,双手合十个,向着他行礼。
“不如,”裴寄道,“我领着二位逛一圈庙吧。”
寺庙内香火并不旺盛,四处香炉之内,似乎香灰并不多,进入庙中,中央放着一座神像,前面的香会案台,插着数根燃着的香枝,燃着袅袅的白雾,向上缓缓飘着。
宋杉青倏然屏息,供台上宝相庄严的佛像,并非记忆中那尊与他肖似的邪异金身。
案台前,放置着一张灰褐色的跪垫,上面已然覆满灰,如同褪色一般,外表的粗布被摩擦起球。
“信徒宋杉青,”宋杉青轻轻跪上灰褐色的垫子上,双手合十,“求一辈子平安顺遂,所爱之人常伴身旁……”
那东西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后腰,宋杉青的愿望在它耳边回荡,所爱之人,常伴身旁。
裴寄瞥见它痴迷到扭曲的神情,忍不住蹙眉。
“宋公子,”他问道,“和他是什么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