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枝长出嫩绿的新芽,和往年墨绿的叶子一起,生机勃勃立在枝头。积攒一个冬天养分的花苞,也在春天阳光到来的那刻,灼灼开放。
院子里的草皮也重新披上绿色。
感知到暖意的鸟儿们,纷纷在阳光底下放开歌喉,庆祝春天的到来。
那日,一声声敲锣声打破了整座城的寂静。衙役沿街告知百姓,封禁解除可自由出门活动。街道上也渐渐有了行人走动的声音,零零散散脚步匆匆,隔着院墙听的不甚分明。
停滞了的城池终于可以重新恢复活力。
“终于可以出门了!!”铭十三听到这个消息,第一个跑到大门口,将关闭许久的大门整个打开,张开双臂对天高呼:“啊——,自由了!”
街道上还到处铺撒着石灰,上面的脚印倒是多了很多,深深浅浅,奔向不同方向。街角焚烧艾草的火盆,也都熄灭只剩厚厚一层灰烬。
刘管事已经吩咐好下人,将府邸里里外外都要到扫干净,说是要去去晦气。
沈时和铭十三好不容易自由,府里是一刻都不能呆,带上侍卫就出了门。
街上行人不多,个个步履匆匆。
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起了白灯笼,一个大大的奠字贴在灯笼上。透过打开的门窗,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里面跪地哭泣的人影。
沈时撇过头,不忍看到这些,回过头问铭十三:“王爷是今天回吗?”
“嗯,信上是这么写的。”
“那我们到城门那儿等他吧。”
城门还是紧闭着,守城的士兵也一如战时严阵以待。城中官员们也都在城门处静候着魏闻寒的归来。
“蒋大人。”
“沈公子。”
蒋海平的背更加佝偻了,身上宽大的官服压在他瘦弱的肩上,空荡荡的。疮疫爆发的时候,这位老者还在力挽狂澜,尽量减少自己子民要遭受的苦难,想要将他们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可现在满眼只剩下疲惫与无奈。
“蒋大人是身体不适吗?”
“多谢沈公子挂怀,只是年纪大了。”
“那你要多注意休息。”
“多谢。”
“那我上城墙看看。”
“沈公子,请。”
沈时登上城墙,春日阳光很好,视野可以看的很广。视野的最尽头可以看到有一大队人马正朝着这边走来,战旗猎猎。队伍越来越近,可以看见队伍最前面一袭银甲、玄色鎏金披风,
是魏闻寒!!
沈时兴奋得朝着他直招手,也不管他能不能注意到。
脚下的城门缓缓打开,官员鱼贯而出。排成两列,在城门口候着。没有繁复的欢迎仪式,魏闻寒直接下马进了城。
经过沈时身边的时候,停顿了下,小声说道:“回府等我。”
“嗯。”
府里已经被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连府外的路都用水冲了一遍,露出了青石板路面。府里的花花草草被冲了遍水绿意盎然,枝叶花苞都水灵灵的。
等到晚膳时分,沈时肚子已经咕咕叫,魏闻寒终于回来了。
“王爷,你回来啦。”接着肚子一响唱了一曲空城计,沈时小脸一红,不好意思挠挠头。
魏闻寒轻笑出声:“饿了。”
“嗯。”
“那你先用膳,不用等我。”
沈时认真地说:“可是我想等王爷。”
魏闻寒愣了下,随即摸着他的发顶,柔声道:“那你等我梳洗下。”
“嗯,那你快点。”
不多时,魏闻寒梳洗掉一身风尘换上常服走了出来。
沈时已经在桌前乖乖等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的晚膳,时不时咽下口水。
魏闻寒眉梢微挑,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笑,连续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指挥作战的疲惫感,瞬间消散不少。
看见魏闻寒进来,沈时赶紧招呼:“王爷快来,汤盛好了。”
“好。”
“王爷,你能给我讲讲你怎么夺下边河城的吗?”沈时一脸崇拜,眼睛亮晶晶直盯着魏闻寒,佩服之意溢出眼眶。
魏闻寒微微一笑淡淡一句带过:“将敌人打服就行了。”
“铭十三说你一箭就射穿了副将的眼睛,让他满地打滚,是真的吗?”
“嗯。”
“好厉害!”
“那我以后教你。”
“可是你的弓,我估计拉不开。”沈时皱了皱鼻子
看看自己这体格子小细胳臂。再看看魏闻寒那结实肱二头肌,还有那令人发指的男友力,他的弓箭怕是自己提都提不起来。
“我命人给你定制一把。”
“真的吗?”沈时小声问道:“那是不是要很多钱?”算了算自己的小金库,不知道能不能定制一把,定制这个词听起来就很贵。
魏闻寒一听,嘴角泛起一丝玩味:“按照你现在月钱来算的话,估计要一整年的。”
沈时大惊:“一年!六百两!!”赶紧头直摇,连摆手:“我不要了,太贵了。”
“美人当然得配好弓!不贵的。”
“六百两还不贵!把我卖了也没有六百两啊。”
魏闻寒勾了下唇,凑到沈时耳边,语气不正经道:“那本王出一千两,沈美人可愿意卖给本王。”
呼出的气息撩过小小红红的耳垂,感觉有一丝电流爬过,沈时心里颤了下,脸腾得一下子红得滴出血,大脑好像一下子不受控制,结结巴巴:“人口——人口买卖是违法的。”
魏闻寒噗嗤一声笑出声,手指点了下他的额头:“你呀。”
只休息了一晚,魏闻寒一大早继续处理公务去了。
沈时醒来时,旁边的被子里面已经没有余温,想来是起床很久了。
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善后!边云城、边河城、边江城三座大山压在那里。边云城疮疫后恢复善后、边河城重建安抚、重新夺取边江城。
看似是三件事情,但其实盘根错节。就像身体里的血管,只要有一条堵塞,那么整个血液循环就会出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
“起床了吗?”铭十三敲着门,小声问道。
“起了,进来吧。”
下人端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还有一件素白的袍子。
“是今天吗?”
“嗯。你洗漱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半山腰上,选了一块风水好的地方,正对着五里开外焚烧坑,所有病亡的逝者都统一被安排在这里,建衣冠冢。焚烧坑四周砌起了两米高的围墙,被封了起来,任何人都不能接近,防止再次感染。
一路上都是上山的人群,穿着素麻丧服戴着孝帽,篮子里放的香烛纸钱和祭品,身上背的是亡者生前穿着的衣物。
队伍很安静,可能是闭城的那段时间眼泪都流光了。痛深深扎在心里,眼里已经没有泪水。队伍很长,在蜿蜒的山路上,看不到尽头。
沈时坐在马车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发呆。
他们到时,花琅已经将小童的衣物整理好,放在一个木箱里。还有沈时铭十三给他买的拨浪鼓和风筝,其他一些小玩意儿。
“来了。”
“嗯。”
“送他走吧。”
花琅将箱子封好,轻轻放在挖好的土坑里。一遍一遍摸着箱子上的纹路,像是在抚摸小童的脸。终是叹了口气,拿起旁边的铲子,一铲一铲将土洒在木箱上,慢慢堆成一个小土包。
旁边还种了一棵桃子树苗,枝丫细细嫩嫩,风一吹就摇晃着枝叶,像是小童再跟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他喜欢吃桃子,就让这棵桃树陪着他吧。”
花琅用手将土压实,将周围的杂草一根根拔干净。又将小童喜欢吃的糕点和零嘴摆在前面,点上香烛,点燃纸钱。
一缕缕青烟升起,一声声啼哭渐起。压抑许久的情绪再一次释放,最后一捧黄土的落下,割断了亡者和生者最后在世间的联系。
沈时接过铭十三递过来的纸钱,蹲下身子,一张一张往火堆里送:“小童,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就可劲买。咱们不差钱!”
铭十三:“对,还有金元宝,等下就给你烧,我们准备了一大箱子。”
花琅回过头一看,两大箱纸钱和纸扎金元宝,还有一栋纸扎的房子,直愣愣摆在后面。
花琅:“你们这也太隆重了!”
沈时:“不隆重不隆重,本来还行扎个马呀猪呀狗呀什么的。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铭十三:“这点算什么,还应该给他配个刀枪什么的。到了下面就没人敢欺负他。”
花琅:“——。”
其他人都祭拜完准备下山,沈时他们还在努力烧着纸钱和金元宝。时间烧的有点久,两人的脸上都被烤的发红,眼睛被熏得发干,直揉眼睛。
花琅看不下去了,就让侍卫帮他们两个分担下。刚种下的小树苗也抵挡不了这样的热情,有点发蔫了。
看着渐渐熄灭的火堆,灰屑在空中飘舞了两圈。
花琅轻声道:“好了,我们走吧。让他好好睡一觉。”
“小童,我们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我们走啦。”
告别花琅,沈时和铭十三回到府里,午膳时间已经到了,魏闻寒还没有回来,但也没派人来通报不回来。
沈时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等着,脑袋时不时探出去看一眼。直到听到马蹄声由远渐进,终于看到魏闻寒的身影。
看到探出半个脑袋的沈时,魏闻寒不由心里想到在京都时,也是这样子傻乎乎的坐在门口等自己回来,不吵不闹。看到自己的那一刻,狐狸眼总是亮晶晶,眼神干净炽热,没有一丝杂质。
“王爷,你回来啦。”
“在等我?”
“嗯。今天厨房做了燕窝冬笋烩糟鸭子热锅,可香啦。”
魏闻寒下马,随手将缰绳给了铭一,捏着沈时的鼻子,微微发酸:“等我就是为了吃鸭子。嗯?”
“两个人吃饭,热闹嘛。”
“鸭腿没有了。”
“别呀,我错了。我就是为了等王爷,别扣我鸭腿。”沈时跟屁虫一样跟在魏闻寒后面,扯着他的衣袖,小声求饶:“王爷,我错了。”
魏闻寒一脸冰霜,直到沈时夹起一只鸭腿放他碗里,脸色才缓和些,语气还是有些许不悦:“不是鸭子比我重要吗?”
沈时一脸谄媚,讨好道:“王爷最重要!最最重要!!”
冰霜渐消:“哼。”
“什么也比不上王爷,什么也比不过王爷。”
脸色回暖:“嗯。”
“王爷喝汤,这汤可鲜啦。”
嘴角微弯:“鲜掉眉毛?”
“对。”
用过午膳,魏闻寒罕见的没有立刻就出门,而是牵着沈时的手在院里饭后消食。春日暖阳,屏退所有人,就两个人在园中悠悠踱步。
“王爷,今日不忙吗?”
“陪陪你。”
“哦。”沈时偷偷瞟了眼他,是担心自己又哭鼻子吗?上次只是心里堵得慌,所以才没忍住。
“王爷,我今天没有哭。”
“嗯。沈美人最勇敢了。”
“我以为我会哭的,但是觉着小童应该也想看到我们开开心心,我不能辜负他。”
“亡者已逝,生者如斯。”
“嗯。”
沈时偷偷打量着魏闻寒,心里嘀咕着现在说应该没有问题吧,看着他的表情还算愉悦,应该心情不错。
“王爷,我能求个情吗?”沈时怯怯的问,缩着肩膀,脑袋低着不敢看魏闻寒的眼睛。
魏闻寒疑惑:“求情?”
心下立马有了答案,官场的不良风气什么时候飘到这里,这府里的下人怎么当的差!知道他耳根子软,之前就严令过他们,这些腌臜东西不要传到他的耳朵里,看来是有人活的太痛快了。
语气当即冷了下去:“什么人让你来求本王?”
沈时看着他不悦的神情,立马解释:“没有人,就是我自己。不关别人的事儿。”
“你别怕。”魏闻寒语气放软:“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个人让你不告诉我的。”
“没有。”
“那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是我自己要求的,真的。”沈时抬起头,认真的看着魏闻寒眼睛,一脸坚定。
“真的?”
“真的,我只是——。”
沈时犹豫起来,他只是看着蒋大人有点于心不忍。那么大年纪为了边云城做了那么多,现在因为身边的人晚年不保,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但是自己又无能为力,只能求求魏闻寒看在他付出这么多的份上,能不能对他网开一面。可是这又是官场上的事情,自有法度,他根本就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只是什么?”魏闻寒柔声问,生怕又吓到他。
沈时抿着嘴,一脸纠结:“我——,”
“嗯?什么?”
“就是蒋大人,我觉得他好可怜。”沈时头越来越低,声音也小了下去:“王爷,能不能高抬贵手,不要罚他。”
“蒋海平?”
“嗯。”
“他让你找我求情的?”
沈时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就是上次看到他头发全白了,人也瘦了好多。而且——”急忙解释道:“这细作做的事情也不能算他头上啊。”
魏闻寒摸着他的头,笑道:“不要皱着脸了!沈美人求的,本王定当照做。不过——”轻歪着头,拖着尾音。
“不过什么?”沈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魏闻寒贴着他的耳边,轻吐出一句话,沈时脸涨得通红,头顶都要冒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