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夫与任长卿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二人都累了,都想早点儿休息。
纵使卫子夫有心想问问自己如今的身份问题,却也明白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不然未免显得太过急迫,也太过刻意,故而揭过不提。
寻常百姓家的屋舍大多是一堂二内的布局,即一间堂屋,两间卧室。
任氏兄妹的父母都已去世,偌大的屋子拢共就只有两个人居住,所以兄妹二人是一人睡一间。
同为女子,卫子夫自然是要跟任少君住在一起的。
少君也是个机灵的,知道天色这么晚了,客人肯定得留宿,所以早早就为其铺好了床铺。
等子夫走进卧室的时候,少君早已经躺下了,不过她没有睡着,而是半张脸掩进被子里,唯有一双琉璃珠子般的眸子露在外面,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盯着卫子夫瞧。
子夫觉得她有些可爱,笑着开口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少君的声音很轻,“我就是有点儿好奇。”
至于好奇什么,她没明说,但卫子夫心思剔透,早已猜了七八分。
她脱下鞋子,轻手轻脚挨到少君身边,一边垂眸观察少君的神色,一边语气平缓地说道:“我在旧地已无安身之处,只好前来投奔你大兄,此番,怕是要多叨扰你兄妹二人一段时日了。”
任少君抬眼觑向子夫,见她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容,可微蹙的眉头、刻意回避的视线,却透着几分尴尬与难为情。
她这才意识到,对方口中所说的“一段时间”,或许指的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内心对这个事实并没有丝毫抵触情绪,反而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少君眨巴了下乌亮的眼睛,没再出声,只是揪紧被角,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活像只蜷在暖巢里的蛹,含羞带怯的。
卫子夫扬了扬眉,也搞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腼腆起来,只当是小女孩心思多,便没有打搅少君,准备散发安寝。
她抬手解开了发带,瞬间,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便如瀑布般披散下来,一直垂落到腰间。
在烛光的掩映下,长发随着卫子夫的动作,显露出犹如上等丝绸般的光泽。
任少君看在眼里,只觉得卫子夫本就温柔的面目变得更加柔和,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暖融融的气息。
正当她想得出神时,伴着“呼”的一声,烛火被吹灭了。
少君睁大了眼睛,试着适应这突然降临的黑暗,可终究是徒劳。
她心里掠过一丝失落,但没过多久,就被害羞取代,因为她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对方正在宽衣解带。
到此,任少君才彻底对“自己家中真的要多一位阿姊长住”这件事有了实感。
她们不仅要朝夕相伴、日夜相对,往后像今夜这般同床共枕、抵足而眠的日子,也还会有很多。
阿姊、玩伴。
少君有一点点兴奋,特别想打个滚儿,可忽然想起现在不是自己一个人睡了,便强压下了这股冲动。
等她平复好,再侧头看去,卫子夫已经在她身边躺下了,呼吸平缓。
少君原打算跟她聊聊天,见这情景,也不好意思扰人清梦,只能放弃。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夜,静悄悄的。
浓稠的墨色遮蔽了世上所有亮光,也给卫子夫的脸庞罩上了一层黑纱,叫人看不清她满面的愁容。
她并没有睡着。或者说,但凡还有心的人,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安然入睡。
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能让卫子夫意识到,自己真正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却又前途未卜的路。
周遭越是安静,她就越能清晰地感受到,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脏,跳得有多剧烈。
她感到压抑,感到无助,可没有意义。
无论她懦弱还是勇敢,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明日就会如期而至;而新的一日是好是坏,却从不因她的期望而改变。
她就这样辗转难眠,直到鸡鸣时分。
幼时,子夫在平阳随母亲兄姊住在那间简陋的小屋里,晨起总还能听见清亮的鸡鸣;可自从举家迁往长安,这样的声响便几乎绝迹了。
今早乍然听闻,竟生出些许亲切之感,倒是冲淡了埋在心底的几分隐忧。
“唉。”
她轻轻叹了口气,实在是躺不住了,便起身穿衣。
衣带系好,发髻理齐,她怕惊动了任少君,特地探头看了一眼,却见对方睡得正香。
真是个心宽的孩子,卫子夫摇摇头,轻手轻脚打开门,从卧房里走了出去。
晨曦初露,室内光线尚不明朗,卫子夫伫立在堂屋中央,有些无所适从。
如今她已是任家的人,可在这家里的身份,大抵和奴婢也相差无几。
她本该做些符合身份的事才对,可具体该做些什么呢?
是炊饭?打扫堂屋庭院?还是喂食牲畜家禽?
看似什么都得做,可……卫子夫四下看了一圈儿,又觉得暂时哪样都不需要。
还是先别自作主张了。
她这样想着,便走到待客的茵席旁,静静坐下。
约摸过了一刻光景,天际彻底亮透了,晨光透过窗棂,丝丝缕缕的漫进了屋。
任长卿一边抻着懒腰,一边挪动着脚步往堂屋里走。
清晨刚睡醒,脑子还很混沌,他早已忘了家里多了个人的事。等瞥见端坐在那里的卫子夫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你!”话刚出口,他便猛然清醒过来,硬生生转了话锋:“起得这么早啊?”
“嗯。”卫子夫笑了笑,没什么话说。
任长卿亦是如此。他在子夫对面落座,时不时抬眼望她一下,心里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卡住,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沉闷而又低迷的气息蔓延开来,让在座的两人都从内到外感到难受。
卫子夫眸中凝着几分倦怠,缓缓阖目,复又睁开时,睫羽轻颤,声音带着恭敬与微不可察的试探,轻声问道:“不知主父可有事要吩咐妾去做?”
“啊?”任长卿怪叫一声,心头满是茫然:主父?谁?我吗?
他满心怀疑,反反复复、仔仔细细思索了许久,才敢确定,对方那声“主父”确实是在唤自己。
任长卿不禁尴尬地挠了挠头,真心实意道:“我一个庶民百姓,你不必这么讲规矩。”
“再说了,你我本是一样的人。”
卫子夫微微一笑,神态温和,眼神中却透着点冷漠,“怎么会一样呢?我从前是侯府奴婢,如今承蒙主父恩情来到这里,说到底,也还是您的婢女而已。主奴之别,妾时刻谨记。”
“不,不是。”
子夫这几句话,听得任长卿浑身不自在。
天知道,他一个寻常人家出身的毛头小子,哪里拥有过婢女?更别提摆一家之主的谱了。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似乎有什么事情被自己疏忽了,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
到底是什么呢?他陷入了沉思。
任长卿为人有个特点,就是一旦沉下心琢磨事情,便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
大抵是天资不算聪颖的缘故,他心里也向来容不下两件事同时并存。
卫子夫虽与他相识日短,谈不上有多了解,却也发觉了任长卿的这一特质。
她识趣地没有打扰,只垂眸看向自己的一双手,打量着略长的指甲,暗自思忖是否该修剪一下。
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任长卿就又开始一惊一乍了。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
卫子夫抬眼看向他,“什么?”
“你的名籍从侯府迁出后,并没有登记在我户下。”
听他这么说,子夫不由得眉头紧锁,脑子有些发滞,“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是无主之人?”
长卿没有立刻回答,卫子夫胸腔里的那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她虽本无长期赖在任家的打算,但她如今既身无分文,又无正经身份,根本无法独立谋生,自然不可能直接离开这个唯一的落脚处。
这世道,看似太平,但对于一个独身女子来说,依然充满了潜在的威胁。
子夫打定主意,强自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凄哀道:“我知道自己给你添了麻烦,只求你能容我留一段时日。”
说着,她突然哭了起来,泪滴就仿佛被操控一般,能顺应情势,说掉就掉。
任长卿压根儿没见过这阵仗,更分辨不出对方是真伤心还是假难过,当即俯身安慰道:“你别哭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驱使也好,做工自赎也罢,只求别把我赶出去,不然我真要在市中与牛马同栏了。”她恳求道,眼泪流的更凶了。
任长卿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整个人急得团团转,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平日里那点油腔滑调竟一丝也捡不起来了。
思来想去,他不再迟疑,干脆站起身,脚步急促地迈入内室,取来一方版牍,双手捧着郑重地递到卫子夫面前。
“你看看。”
彼时,子夫还有些眼泪蓄在眼眶里,盈盈欲坠。
她没有立刻接过版牍,反倒先装模作样地深吸了几口气,假意平复心绪,后才从任长卿手中接过,逐字逐句认真阅览。
“有奴婢卫氏,人奴产子生,隶吾家籍已……今念其服役勤勉,未尝有过,欲释,免为庶人。”[1]
读完版牍上的文字,卫子夫简直不敢相信。
她翻来覆去读了一遍又一遍,才终于确认这是一份放良书。
再之后,她便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痴痴地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庶人……
忽然之间,巨大的喜悦将卫子夫淹没,她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可没过多久,又转为一种害怕失去的恐惧感。
这份放良书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可如今真得到了,却觉得来得太过轻易了,轻得像一缕云烟,反倒让她心头沉甸甸的,空落落的,生出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此刻的她仿佛置身云端,连呼吸都加快了,整个人都像是浸在一场不真实的梦镜中。
我自由了,子夫莫名想到。虽不过是名分上的转变,算不得真正的解脱,却已是她所能触及的、最奢侈的自由。
可是,之后呢?
[1]《二年律令·亡律》:奴婢为善而主欲免者,许之,奴命曰私属,婢为庶人,皆复使及筭,事之如奴婢。
主人欲免为善之奴婢,可以,免之奴(男)名为私属、婢(女)为庶人;国家免除这些私属、庶人的算赋和徭役,但他们仍需像从前为奴婢时一样,服侍自己的主人。
1.原主对私属、庶人仍然保有支配权。私属、庶人是处于奴婢与自由民中间地带的一种身份,仍然具有服务于主的属性。
2.鉴于男性称“私属”、女性称“庶人”这种称呼上的微妙差异,不难想见,汉代男□□隶对主人的人身依附关系要比女□□隶更强。
3.免除算赋徭役的对象是“为善之奴婢”,不包括其他情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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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释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