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尘埃落定后,卫少儿扯着卫子夫回了家。
一路上,卫子夫都心神不宁。事到如今,母亲肯定全都知道了,这让身为女儿的子夫深感恐惧。
她不敢去见母亲,并非怕受斥责,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这发疯一般的行径,任谁看都不会理解。但卫子夫不可能说实话,能预见未来这种事,说出去,又有谁会信呢?
心情矛盾,卫子夫的脚步就难免磨蹭了一些,好容易走到了家门口,她也始终在门外徘徊,迟迟不敢进去。
少儿见她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轻声喝道:“现在知道怕了,当初想什么呢?还不快点进去,阿母都快急死了!”
说完,卫少儿也不等子夫反应,直接推开门,将子夫拽进了屋里。
今天家里人是难得的齐整,三个小孩子,母亲、大兄、大姊还有卫青都在。
他们围着那张吃饭的小案坐了一圈,一听有响动,便全都或抬头或扭头地看向房门处。
见此阵仗,卫子夫有些无助地躲在卫少儿背后,想要寻求二姐的庇护。
只可惜卫少儿也不想轻饶她,稍一扭身,摆脱了妹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径直走向前,和兄姊一样,围着小案跪坐下来。
霎时间,卫子夫孤立无援,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亲人们对她进行“审判”。
首先开口的是卫媪,因刚才已经震惊了好一会儿,所以此刻的她并没有表露出过度的怒意,而是淡淡道:“把这件事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明白。”
卫媪的语气平和,却掷地有声,让卫子夫倍感压力。
子夫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孩儿是不想听从翁主的安排,情急之下才走错了路。至于任长卿,我与他相识也有段时日了,他待我还算有几分真心,公主命我俩结为夫妇,我也是愿意嫁的。”
这个说法是卫子夫和卫少儿在路上合计过的。公主金口玉言,说出的话断然没有更改的可能,既如此,子夫便决定不告诉家人真相,也省得他们忧心。
未婚私通虽然显得有些孟浪,但这对卫家人来说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在卫家人,尤其是卫家女人眼中,与夫婿早有交往,反倒比盲婚哑嫁来的更好些。
理智上,卫少儿为了让母亲能安心,同意了妹妹在任长卿一事上对家人有所隐瞒。但在情感上,她又实在为妹妹的未来感到忧愁。
翁主想带她回去侍奉王太子,她不肯去,后来竟莫名怀了个孩子,问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也不说。
她就这样一步步把自己逼到了只能嫁给庶人匹夫,潦草过一生的境地。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要怀着别人的孩子嫁人,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卫少儿稍微想想,觉得自己额头上的伤口更疼了。她现在也不知道帮着妹妹隐瞒母亲的做法,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她一边在心里为妹妹发愁,一边又留意观察着母亲的面色。先前想让母亲惩治一下自己这个任性的三妹的念头,早已荡然无存。现在的少儿,只希望家里人不要因为子夫而起冲突。
万幸的是,事态的发展如卫少儿所愿。卫媪在听了小女儿的解释后,情绪很是稳定,既没有发火,也没有唉声叹气,整个人冷静依旧。
她问自己的女儿,“这是你的真心话?”
卫子夫抿了抿唇,旋即坚定地点了下头,“是。”
“那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能说什么呢。”
卫媪苦笑,“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决定,那以后无论怎样,都不要后悔。日后嫁到外面去,我就是想照看你,也鞭长莫及啊。”
此言一出,卫子夫便明白,母亲已经认可了自己这桩婚事。
如释重负的同时,她的心中又生出了浓厚的愧疚。
卫子夫不爱骗人,尤其不想欺骗母亲。母亲和她的孩子们是她在世上最爱的人,其次便是兄弟姊妹。
如今那四个孩子已经不会再回到她的身边,她的世界便只剩下母亲和一母同胞的手足。
自做出假孕避婚的决定后,卫子夫每日每夜都在忏悔,忏悔自己的怯懦,忏悔自己对亲人的欺骗。
但即使这样,她心里也是有盼头的。
她盼着自己躲过这一劫,日后便能长长久久地同家人在一起,却不曾想,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要离开这个家。
想到过几日就要和家人分别,卫子夫的心里好不酸楚,一个没忍住,眼泪便顺着脸颊滑下,在尖尖的下巴上聚成了一颗泪珠,颤巍巍悬了片刻,才猝然坠落到领口,洇开一小片湿痕。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子夫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或许是用的力道过大,擦过眼泪的眼眶变得更红了,这叫卫媪如何不心疼。
长子和卫孺见此情景,也不忍心再开口斥责,反倒是卫青面色沉沉,大有不依不饶之态。
“你哭什么呢?”
他声色俱厉道:“如果哭有用的话,我的眼泪怕是比你多!”
卫青的表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他们都没见过卫青有如此生气的时刻,刹那间全都呆住了。
还是卫少儿反应快,只愣了那么一小会儿便很快回过神来,伸出胳膊,扯了扯卫青的衣袖,劝解道:“别太生气了,你三姊她也不想的。”
“呵。”
卫青冷哼一声,并不买账,“要不是二姊你处处替她遮掩,恐怕事情也不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
卫少儿想反驳,却辩无可辩。她也后悔,早知道会这样,她当初就应该在得知翁主想要带走子夫时,把这事告诉母亲。
少儿沉默了,卫青扫视了一圈儿,见无人再阻拦自己,便出头当了回恶人,将矛头直指子夫道:“那个姓任的和你才认识多久啊,你怎么就敢和他……”
话太难以启齿,卫青磨了磨牙,才勉强说出口,“怎么就敢和他有了孩子?”
“这真的是个意外,我也是一时糊涂。”卫子夫还是刚才那套话,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解释。
可这话用来搪塞别人尚可,于卫青而言,只会火上浇油。
“意外,意外!什么都能推给意外?那你就一直糊涂下去吧!”
忍无可忍,卫青豁然起身,拔腿就要离家。
少儿大惊失色,起身抢先一步拦在门口:“你干什么去?”
卫青不说话,只倔强地看着二姊,强压怒火道:“我出去透透气。”
卫少儿知道二弟这回是气狠了,却不想放他离开。姐弟俩就这样僵持着,过了好半晌,终究还是身为一家之主的卫媪开口打破了僵局:“让你弟弟走吧。”
“阿母!”
少儿不甘心地唤了一声,但卫媪并不动容,依旧道:“放他走。”
卫少儿无法,只得听从母亲的命令,悻悻地从门口让开。
她刚一让开,卫青便夺门而出,没有片刻犹豫。
方才,卫子夫一直不敢正视卫青;现在人走了,她却像后知后觉一般,久久地盯着门口的方向,显得很失落的样子。
卫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摇摇头,轻叹一声,对小女儿道:“别总站在那儿了,对孩子也不好,到一旁的茵席上坐下吧。”
“好。”卫子夫呐呐地应了一声,乖乖地按母亲的话做了。
她意志消沉地坐在席上,情绪十分低落。哥哥姐姐们有心安慰,可碍于母亲的威严,都不敢出声。
他们几个都能看出来,母亲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她此刻是有意冷落子夫。
家里的三个小孩子也能感觉到气氛不对劲,不敢再提要人陪着玩,都安安分分地坐在角落,不声不响。
偌大的平阳府里,那仅能仰仗片瓦遮头的卫家人都浸在沉郁的愁绪里,眉宇间拢着化不开的阴霾;而坐拥府中最富丽堂皇居所的阳信公主,心头也像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说不出的憋闷。
寝居内,傅母林宫伴在公主身侧,耐心劝慰道:“动气伤身,您自晨起就什么都没吃,再为这个奴婢误了飧食,实在不值当。”
卧在床上的公主面寒如冰,“我哪里是气一个小婢女,让我生气的另有其人。”
她一字一句道:“我早就吩咐过身边人,有关卫氏的事,不可外传。怎么就这么巧?我刚把卫氏传唤到跟前,刘陵就来了?”
“这……”林宫赔笑,“左不过就是家里藏污纳垢。”出了什么吃里扒外的家伙。
后半句,林宫并未言明,只是点到为止。
再怎么说,刘陵也是堂堂翁主,是公主的族妹;虽说论亲近,还是自己这个傅母更亲,但这种事多说多错,公主心里也有成算,不必由她多嘴。
见傅母说着说着没了音,阳信公主斜睨了她一眼,自顾自道:“刘陵在这府上也住得够久了,如今我都要回公主府去,她怎么还好总留在这儿呢?”
阳信话里有话,林宫在阳信还小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最是了解她不过,顷刻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心中暗叹:这刘陵翁主可真是因小失大,为了那么个婢女,惹得公主不痛快,真是得不偿失。
但话说回来,这翁主与自家公主霸道的性子倒是如出一辙。
一个宁肯得罪尊贵的族姐,也要惩治自己憎厌的婢女;另一个则宁愿把自己的财产便宜了乡野村夫,也要恶心那位越矩的族妹。
真是……贵人难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