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别记 第28章 姻缘

卫少儿话音刚落，公主还未开口，刘陵就先坐不住了，忙追问道：“你说这人如今就在府外？”

“回翁主，是。”

卫少儿的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很快就收敛了起来。

她转头看向阳信，语气紧张道：“此人就在偏门那儿候着，有侯府的仆从看着他。公主如果想见，可以立刻传召。”

阳信察觉到了卫少儿的紧张，却并未言语，而是将目光落在跪在亲姐姐身旁默默垂泪的卫子夫身上。

容貌姣好的女孩儿，胆怯、安静，就连哭都不会发出声音。

在阳信仅有的印象里，卫子夫是个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女子，与她的二姊很不同。

起码在今日之前，她从没想过卫子夫会做出这种背主私通、阳奉阴违的事来。

难道平时越乖巧的人，闯起祸来越大胆？阳信百思不得其解。

她偏头看了一眼焦躁的刘陵，又想到自家这小歌女宁肯受罚也不愿意供出情郎的姓名，心下不由得起了几分好奇。

于是她吩咐身旁的侍女，“去把人带来。”

“诺。”侍女领命而去。

侍女走后，室内顿时陷入了寂静之中，卫子夫低着头，虽还是一副哀惧可怜的模样，但脑子里早已乱成一团。

她疑惑地想：二姊上哪儿找来的奸夫啊？

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怎么会凭空出现？可别是费钱找来个冒牌货。万一被拆穿，不仅自己难逃一劫，二姊也会被牵扯进来。

卫子夫心急如焚，却又没法开口，只好暗自期盼着二姊这回能靠得住。

人很快就被带到了。他进门的一瞬间，屋内上至公主下到侍婢，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门口，大家都想看看这位奸夫的庐山真面目。

卫子夫也很好奇，她侧眼去瞧，视线所及的那张脸，却让她惊愕不已。

姓任的，怎么会是他？

她不受控制地转头看向自己的姐姐。卫少儿发现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妹妹稳住，不要露出马脚。

卫子夫心领神会，其实她并非胆怯，只是太过惊讶。

同时，她还有些担忧，担忧这个被二姐临时拉来的“奸夫“会捅出篓子。

她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因为任长卿的表现确实略显呆滞。

他甫一进门，见端坐在主位上的妇人雍容华贵、气度不凡，便知这位应该就是府上的主人，阳信公主。

长卿虽家在长安附近，但长到这般年纪，还是头一次接触到如此身份地位的人，他完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尊贵无比的女子。

但好在他不算太无知，虽初到侯府，内心惴惴不安，却也懂得随机应变，当即下跪磕头，“小民任长卿，长安人士，拜见公主。”

由于对阳信大汉公主的身份心怀敬畏，因此他的语气态度格外虔诚，就仿佛在膜拜一位神灵。

歪打正着，阳信平素认可的就是本分恭谨的人，所以没有刻意为难这个拐带自家婢女入泥坑的混账，而是淡淡道：“起来吧。”

“谢公主。”任长卿又实诚地磕了一个响头，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心中惶恐的任长卿显得有些畏首畏尾，站起身也一直埋着头，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

坐在阳信身旁的刘陵见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算个什么东西呀？

刘陵怒极反笑，自己竟然是被这么个平庸之辈抢了人。

“哈哈。”

刘陵捂着脸大笑了两声，随后语气阴恻恻地问跪在地上的卫子夫，“你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卫子夫闭上双眼，无可奈何地答道：“是贪恋皮相的缘故。”

刘陵眸光一凛，怀疑对方是在敷衍自己，于是转而喝令任长卿道：“把头抬起来！”

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任长卿一跳，半晌没反应过来。

不过刘陵并没有那么好心，也不会宽容他。在她眼里，任长卿就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偷，她完全没有体恤对方的想法。

“你的耳朵聋了？听不见本翁主说话吗？”

又是一句斥责，至此，任长卿才如梦初醒似的，磕磕绊绊地致歉道：“小人……小人一时……总之都是小人的不是。”

刘陵疾言厉色的样子，让任长卿有些发怵。

他开始后悔起自己今天走这一遭，可当眼角余光撇到独自伤神的卫子夫时，信念便又坚定了几分，立刻昂首，郑重地对着刘陵及阳信道：“今日之事，责在小人。还请公主和翁主宽容，饶了子夫这一回吧。”

“哼，你算什么东西？又有多大的面子？还管起我们姊妹处置自家奴婢了？”

刘陵恶狠狠的盯着长卿的脸，想把他生吞活剥了的心都有。

实事求是的说，任长卿样貌是不错。在刘陵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就知道卫子夫刚才所说的话的确有据可凭。

要在平常，刘陵对这种好颜色的人可能还会多几分善心，可现在，刘陵只感到恶心。

一个平平无奇、畏手畏脚，除了皮相外一无是处的男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勾引走了她选中的女人。真是羞辱。

刘陵恼怒极了，而今，任长卿就算是正常喘息，落在她眼里都像是一种挑衅。

她咬紧了后槽牙，恨不得把对方千刀万剐，可碍于此处是长安平阳府，不是她的淮南国，不能太过肆意妄为。

且就算她坚持，阳信也不会同意。因为任氏不是奴隶，就算想追究也有官府出面，她这个族姐绝不会容许自己沾染上草菅人命的恶名。

不得不说，刘陵对自己族姐的性格还是比较了解的。

阳信当然不会放纵刘陵打着她的旗号，在她的府邸之中伤害普通百姓。

再者，她本心也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大动干戈。若不是刘陵不知分寸、步步紧逼，她早就按原本的计划，把卫子夫赶去平阳侯邑，罚其舂米了事。

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阳信只觉得头疼欲裂。斟酌一番，她选择率先盘问卫子夫，“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被问到这个问题，子夫原本跪得笔直的身形，猝然间微微一晃。她抬头，墨色的长发顺势滑落，铺满了她整个瘦削的后背，再配上他那苍白的脸色，整个人便如秋日树叶般，透着一种摇摇欲坠的无助。

她看起来是如此的可怜，可从嘴里所说出的话却不甚坦诚。

“奴婢是今年上巳节那天认识他的。那天奴婢和二姊一起出府去了东市，不幸走散。寻找阿姊的途中，奴婢路过一家酒肆买酒，就是他给我舀的酒。奴婢见他生的还不错，就与他互换了姓名。”

“他人脾性好，还陪我一起找人，奴婢当下对他就生出了好感。”

卫子夫深知，只有半真半假的谎话才可信。她也深谙此道，将真实发生的事情与编造的内容结合到了一起，还凭空捏造了不少细节。

果然，阳信公主没有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什么明显的漏洞，只是问：“那之后呢？”

“之后……”卫子夫垂眸，语气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一直显得不安的神态，也透出了一点甜蜜。

“之后就是两个月前了，翁主也知道的，那日翁主去尚冠看新居，奴婢随行侍候，中途翁主下了令，让奴婢先回侯府。”

刘陵没想到听段情史，竟会扯上自己，当即面色就不好看，责问道：“我记得你那个弟弟是跟你一起回去的吧？怎么反倒成了我的错了？”

卫子夫连连摇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想说，那天就是奴婢和任长卿的第二次见面。”

“奴婢和阿弟回府的时候，碰到了几个拦路的恶少年，抵抗不过，幸好巧遇了长卿，这才得救。”

“呦，还是英雄救美呢。”刘陵出言讽刺道。

她打量了眼任长卿那副窝囊样子，怎么看怎么不信，于是带着一丝恶意嘲笑卫子夫道：“原来你的心这么容易就能被俘获，那你是怎么感谢人家的？自荐枕席吗？”

这话无论从哪个角度听，都能称得上是羞辱了。跪在子夫身旁的卫少儿听罢脸色铁青，就连阳信公主也忍不住蹙起了眉。

左右婢女看这场景，都乖觉地低下了头，但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就不足外人道也了。

不过，卫子夫对此还算淡然。毕竟，只有在乎名声的人，才会被刘陵这番话刺伤，而卫子夫恰恰是那种不怎么在乎这些的人。

但因牵扯到了卫青，所以她不能破罐子破摔的认下，只得再次撒谎道：“奴婢那时虽已暗自倾心于他，但未曾言明。”

“是吗？”刘陵冷笑，“那你腹中的孩子难道是梦中相会才得的不成？”

卫子夫无言以对，脑海中飞速编着新的谎言。

在场的人包括卫少儿和任长卿在内都多少了解她的情况，因此态度平淡，反倒是倒霉被卷进来的小吏有些讶异。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卫子夫的腰腹处一眼，纵使知道这行为失礼，却抑制不住。

虽然最后什么都没看出来，但只是听主奴之间的对话就足以让人感到惊讶了。

真是一场好戏啊！

小吏脑中刚浮现这个想法，子夫的声音就再次从他耳边响了起来。

“若说真正犯下大错，是在奴婢得知翁主有心为我指婚后。”

言及此，卫子夫顿了顿，才继续道：“就是在这之后，奴婢最后一次出府，约见了长卿，本是想作告别，不曾想情难自禁，才……”她露出了羞愤欲死的表情。

刘陵见了气不打一处来，但苦于如今这个情况她不能自作主张，只好等着阳信先表明态度。

阳信也正为难，一方面她觉得卫子夫如此行径实在是过分了，而另一方面，她又不想遂了刘陵的意。

思索间，公主突然意识到，这任长卿打进来起就没说过几句话，只一味躲在卫子夫的身后，让她一个弱女子独自面对拷问。

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太无用了些？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卫子夫乖巧怯弱的模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公主为自己的婢女感到不值，于是开口问任长卿道：“可知你再晚来一步，这卫氏就要被黥面了？”

“啊？”任长卿猝然睁大了双眼，眼底尽是茫然，“小人不知。”

公主对他的反应很不满，但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续问道：“如今他怀了你的孩子，你愿意代她受过吗？”

“我……”任长卿当然不愿意，那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但他又实在不忍心撒手不管，几番纠结后，便只能默不作声。

虽然任长卿没有给出只言片语，但从他的沉默中，公主明白了他最终的答案，忍不住长叹一声。

想到刚才卫子夫死活不肯供出任长卿之名的决绝，换来的却是情人如此对待，哪怕是铁石心肠，也难免心生哀意。

所托非人呐，阳信不禁为子夫伤感起来。

刘陵则正好相反，她现在高兴极了。痴恋这么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可真是蠢死了。

她幸灾乐祸地看向卫子夫，正巧捕捉到了她面上一闪而逝的失落之色。

看到卫子夫难过，刘陵全身上下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畅快，连在对方脸上刺字的心思都削减了几分，也就没有留意到身边的族姐那喜怒莫辩的神情。

阳信很专注地打量着双双跪在地上的卫子夫和任长卿。

就这么打量了片刻，她突然对小吏开口道：“本公主想把婢女赐给这任氏，如何？”

小吏没想到这里还有自己说话的份，不免愣怔了一下。

他先看了眼高坐的公主，又扫了眼跪地的女奴，瞬间明白公主是要借他之口，来定那女奴的生死前程。

自己来这一趟，竟不是为了帮忙断案，而是为了裁定一个女人的前途。

小吏不知该作何感想，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才开口道：“法理上不大合规矩，但，为臣妾者，自然该听从主家的安排，若主家有心成全，把她嫁出去，也算成就一段良缘。”

“不——”

公主说“赐”，并不是想把卫子夫嫁给任长卿，可对方却曲解了她的意思。

但话已至此，阳信还是点了点头，道：“也好。”

卫子夫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跪在那心急如焚。

她忍不住地偏头瞪了小吏一眼，随即就要开口拒绝。然而，刘陵比她这个当事人还急躁，先一步发火道：“大姊，你这是干什么？”

“想成就一段好姻缘罢了。”阳信笑眯眯的，语气是难得的温柔。

这笑面虎的模样，让刘陵心存畏惧，但内心深处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却不容许她低头。

“大姊，你答应过我的，要把卫子夫送给我，她现在是我的婢女。”

“吾是答应过你，可毕竟还没正式把她送给妹妹你，不是吗？”

说完，阳信不再搭理刘陵的愤怒，转而去问任长卿，“吾把这个婢女赐予你为妻，你敢不敢接受？”

“我……”

接受，还是不接受？

任长卿陷入了两难。他心里对卫子夫是有好感的，不然也不会跟着卫少儿来此处；但这份好感并不足以让他接纳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

可要是不接受，他日后可能一直会心存遗憾，就连卫子夫，也不知日后会受到怎样的磋磨。

各种复杂的情绪涌入他的心间，他思绪飘得很远，也想到了很多。最终，任长卿一咬牙，还是道：“小人接受。”

“谢公主大恩。”他说。

这一刻，卫子夫的心彻底死了。

完了，全都乱了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