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别记 第26章 法吏

卫子夫垂首在冰凉的地板上跪了大半个时辰，跪得膝盖都发麻发胀，才等来了审判她的人。

来人是个小吏，这身份在寻常民百姓眼中算位官大人，可到了公侯府上，也只能对端坐在面前的公主伏低做小。

他刚进门，便恭敬地行礼问安：“下官见过长公主。”

“嗯。”公主态度冷淡，并没有兴趣询问他的姓名，而是选择直奔主题，“你可知道本公主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小吏眨了下眼，正色道：“听传唤的人说，是贵府有奴婢犯了错，需依法惩戒。”

“不错。”

公主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卫子夫，说：“这就是那个犯错的婢女，她恣意妄行，背主私通。我现在就是想知道，依照朝廷律法和官府规矩，该如何处置？”

小吏看了眼跪在一旁，发髻散乱婢女，一时没有言语。

事实上，他早在来前就从传唤之人口中听说了平阳侯家的婢女私通一事，只是他不懂，奴婢私通本属常事，公主何必为此大动干戈？甚至特意遣人至官府找来小吏处置。

自己用家规处置不好吗？白费一番功夫又有何益？小吏默默的想。

不过，想归想，既然来了，该办的事还是要办好。要是能给公主留下个好印象，他就算没白跑一趟，虽说希望渺茫得很。

带着这样的觉悟，小吏收敛心神，开始认真思索起自己该如何判处这女婢。

像私通这种罪名，只要没人告发，官吏是不会没事找事去监管旁人的阴私行为的。可若是有人追究举证，那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

《尚书》说：“男女不以义交者，其刑宫。”

这条法令一直延续到当今都没发生什么大变化，只是文帝仁慈，废除了部分肉刑，许多官吏闻弦知雅意，自此后断案也不会动辄处罪人以肉刑。

小吏对如何量刑定罪有了眉目。他略一拱手，问：“敢问公主，这女婢可有婚配？”

阳信神情躁郁：“没有。”

“那与之有私的男子又是何种身份呢？”

阳信：“非吾府上之人。”

那就是未婚婢女私通外男了。按常理，未嫁女与外人私通要比已婚妇人通奸罪降一等。

之前小吏一直以为要治罪的奴婢是与平阳侯有了首尾，才会引得身为平阳侯妻子的阳信公主大发雷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让小吏感到十分棘手，因为他压根儿猜测不出公主的意图。

若这女婢真那么惹人愤怒，公主关起门教训要比报官方便得多。可她却大费周章，到底是想重重惩罚，还是轻拿轻放呢？

他侧头瞥向不远处跪着的女婢。从他踏入此地开始，她便一言未发，始终静静听着别人讨论她的罪责，好像天生就这样沉默。

只是不闻其音也罢，他连她的面容都未曾看清。

那名婢女的发带不知为何松了，根本系不住她那满头茂密的乌发，大半发丝都垂落下来，正好遮住了侧脸。这般风度尽失的模样，实在毫无尊严。

不过，小吏并不为婢女丧失尊严而怜惜她，他只是觉得很不适应。

小吏向来习惯以观察、盘问的方式，判断对方的情绪、想法，以及是否在撒谎。可眼下却只能被动地随声附和，没有任何施展的余地。

这个女婢与人私通，对象还是侯府外的人。但她的奸夫究竟是庶民百姓，是往来办事的官吏，还是前来做客的王孙公子，目前却不得而知。

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自己岂不是有可能莫名其妙得罪人，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此刻的小吏内心极为懊悔，一个时辰前，他就不该自找麻烦，答应替人接手这件事。

经过反复权衡，他决定不再揣测其中缘由，秉公断案。

“回公主，历来妻尊夫，当次父母，这女婢既然还在室，那私通便并未违背夫妇之伦。依臣之见，她所受刑罚可依照旧例，改为只舂米即可。”

说完，小吏悄悄抬眼观察公主神情，看到公主嘴角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就知道这案子断对了。

他垂头屏息，听公主语气“遗憾”地转头对坐在身旁的女子叹道：“陵妹，这卫氏虽不识抬举，但你我姊妹想处置她，也得遵循国法啊。”

“哼。”刘陵并不听劝，阴阳怪气道：“大姊如此费心，怕不是为了教妹妹守法令，而是心疼姓卫的了吧。”

阳信的目光陡然一凛，“陵妹这话，倒叫阿姊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想你我姊妹为了一个小婢女闹不愉快，实在太不值当了。如今通晓律令之人也请来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迎面泼来，瞬间浇灭了刘陵的怒火。冷静下来后，她才惊觉自己失言，急忙解释：“大姊，我不是这个意思。”

阳信对她的辩解置若罔闻，自顾自地闭目养神。

虽同为天之骄女，但长公主的身份要比翁主尊贵太多。尽管阳信因脾气温和，又念及刘陵年少，向来对她多有忍让，却也容不得对方几次三番给自己脸色瞧。

刘陵心里自然清楚这点，强扯出一抹笑容，想着说几句讨好的话，好平息公主姐姐的怒气。

可话到嘴边，刘陵才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口。

偏执的本性告诉她，比起维系与阳信的关系，此刻她更想让卫子夫尝到教训。

没有人可以忤逆她而不付出代价，且这代价必须由刘陵亲自讨取，任何人都不能代劳——公主不行，王侯不行，哪怕皇帝都不行！

下定了决心，刘陵口风一转，感激道：“既然大姊同意把她交给我处置，那小妹就不客气了。”

阳信嗤笑一声，懒得搭理她。

刘陵毫不尴尬，转头便将在阳信这儿受的冷遇，尽数发泄到了小吏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小吏刚说了句“下官姓张，单名——”，便被匆匆打断。

“罢了！”刘陵踱步至小吏身旁，沉声说：“我且问你，依大汉律法，婢女私通，我作为主人，若想赐她黥面之刑，可行得通？”

小吏无奈，据实相告：“黥刑乃肉刑之一，先帝时便已废止，如今改为‘髡钳城旦舂’。其中，男子需服城旦之役，女子则终日舂米，意在以劳代刑。”［1］

“哦？”刘陵的面色立刻变得阴沉了起来。

“这么说，本翁主还罚她不得了？”

闻言，小吏脸一僵，强忍着才没露出什么难看的表情来。

自己刚刚费力解释了那么多，可这位高贵的翁主，却似乎一丁点儿都没听进去？

这感觉可太差了，小吏历来最反感这种人。

要不是碍于刘陵的身份，他必得回一句：“按大汉律法，罚这婢女舂米便是公正；若想动用私刑，关起家门自便即可。”

只是，他察言观色，觉得长公主大概已无意再管这女婢之事，翁主又不依不饶，自己人微言轻，还是少逞口舌之快为好。

所以他恭谦道：“奴婢是主家的奴婢，既犯了错，主人自然有权处置，不与外人相干。”

“很好。”

刘陵笑了，笑容格外甜美。任何男男女女见了，怕是都会被她的笑容迷惑，觉得这是位既俏丽又可爱的女子。

然小吏见状却只觉得荒唐，他本性并不喜欢和这种阴晴不定的人接触。

琢磨着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因不想在这个是非之地多留，他便打算向公主告辞。可还没等开口，翁主就先朝他发号施令了。

“你应该是会施刑的？”

小吏眼皮一跳，心中顿感不妙，但还是不得不答：“会。”

“那可省事了。”刘陵向门外喊了一声，“成恩。”

成恩入门，“奴婢在。”

“把东西给这位……”刘陵顿了一下，“张君看看。”

“是。”成恩点头，捧着刑具走到小吏身边站定。

小吏垂眸，只见毛笔、油墨、细针、尖刀等刑具一应俱全，除此之外，还有烈酒，以及用于止血的药粉和纱布。［2］

看来自己今天是要沾一手血回去了，他微微皱皱眉。

小吏倒不怕见血。他虽然并非专司刑罚的狱吏，但也很早就接触过刑讯相关的事了。可他不想下这个手，毕竟，谁会平白无故想去割一个女子的脸呢？又不是疯子。

思来想去，他委婉拒绝道：“下官为人粗鄙，下手没轻没重，何况这是贵府私事，下官插手恐怕不太合适。”

刘陵语调尖利：“人都已经在这儿了，还谈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本翁主只问你，能不能做？”

见推脱不得，小吏只好服从，“能。”

他深感烦躁，移步向女婢所在的位置去，可刚迈出第一步，脚底就被一个坚硬的东西硌了一下。

低头看去，半截玉簪正掩在鞋底。联想到女婢那头不成体统的乌发，小吏意识到，这半截断簪很可能就是婢女的。

玉簪为什么会断落在地上？小吏不得而知。只是物似主人形，可怜玉簪已碎，就连她的主人也将蒙受不幸了。

他难得生出了些唏嘘，但也仅此而已，他没那个能力救人。

毕竟这一年来，由他裁决的罪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他早已心如磐石。

多思无用，小吏轻甩了甩手，走过去拿起毛笔，对跪着的卫子夫和声道：“得罪了，请把头抬起来吧。”

子夫低低“嗯”了一声，面无表情的仰起了头。

四目相触时，小吏眸光微动，须臾之间便又恢复如常。

［1］髡钳城旦舂，髡钳：剃发戴铁钳，城旦舂：城旦，男性犯人承担修筑城墙、戍边防务及青铜器制作等体力劳动。舂，女性犯人负责舂米（实际劳役范围扩展至筑城作业与官营作坊劳作。）

［2］无参考价值，未找到有关于黥刑具体怎么施刑的可靠资料。

［3］废除肉刑，其理念具有重要的进步意义，但具体落实未能达到理想效果，还出现了犯人死亡率上升的问题。景帝时期又在文帝废除肉刑的基础上进行了调整，减轻了笞刑对犯人的伤害。

有关这方面的材料均载于《汉书·刑法志》。

关于汉代奴婢的人身安全问题，史料中可见主人对奴婢滥用私刑的情况十分普遍。但按正规程序走，不仅汉代，几乎历代法律均不支持私刑杀奴，且相关法律还呈现出越来越规范的趋势。不过，再完善的法律，遇上主人在家庭中不受约束的权力，其实际效果也往往差强人意。

但有一点应当明确：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凌虐他人身体、损害他人性命的行为都是不正当的。即便受害者是奴婢，主人可能无需以命抵命，却也需从其他层面接受惩罚，比如罚金、服役等。就算是皇家成员，法律基本约束不到，也不妨碍这是一种道德水平低的行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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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小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