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别记 第25章 黥刑

“奸夫是谁?”阳信开口，语气寒意十足。

卫子夫畏缩地低下头，“奴婢不知。”

“你——”公主被她的话噎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不止一个吗!”

卫子夫没有回应，而是闭上双眼，一副羞于启齿的样子。她已经尽力表现得足够乖顺了，可落在公主眼里，她的所作所为还是叛逆得要命。

阳信没想到卫子夫会弄出这么一个“惊喜”，若在平时便也罢了，可偏偏发生在自己决定要把卫子夫送给刘陵的节骨眼上。

刘陵带卫子夫回淮南，是打算把她送给自己兄长做妾室的，这下可好，人还没到，就已经给未来夫婿怀了个麟儿，真是可笑至极。

奴婢私通之事，性质可轻可重。若未闹出乱子，大多数主人往往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在他们看来，即便奴婢生下孩子，血脉也归自家所有，多一个劳力也算是添了份财产。

不过像卫子夫这样阳奉阴违的家伙，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阳信同意将她送给刘陵，虽主要是因为刘陵太难缠，但也未尝没有借此抬举她的意思。

卫子夫的美貌与歌喉一直为人称赞。可惜她虽窈窕，却出身卑微。如今有了能扭转命运的契机，作为主人的阳信也是乐意成全这桩美事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卫子夫竟如此愚蠢，不仅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更狠狠打了她这个主人的脸。她越想越气，只觉卫子夫这行径，实在是既可叹，又可恨！

满腔怒意无处排解，阳信霍然起身，脚步沉沉，一步一步走到了卫子夫面前，而后伸出手，不容抗拒地扳起了她的下巴。

子夫知道此事是自己过分，也没太抗拒，反而顺着公主的手把头抬起，仰着脸任由她审视。

感受到眼前人顺服的态度，阳信轻扯了一下嘴角，手掌缓缓从卫子夫下巴移至脸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带着点训诫的意味。

出乎意料的是，卫子夫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委屈之色，她仅轻眨了下眼，神色平静如初，整个人宛若一座没有人气儿的石像。

公主心生烦躁，抬手狠狠抓住了卫子夫那头如墨秀发的其中一缕。力气不大，但足以让被抓的人感到头皮发紧。

看着她眉头紧皱的模样，公主毫不怜惜，肃声问道：“说说吧，你腹中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还是你想要本公主把府上所有男子都叫过来，让你一一辨认?”

此言一出，卫子夫彻底抛弃了存于心底的侥幸。之前她还暗自期盼公主能轻拿轻放，而此时此刻，她清醒地意识到，必须立刻给公主一个答复，否则难以过眼前这关。

在众多刘氏宗室里，阳信是脾性最温和的一个。然而这也不过是表象罢了，她骨子里的霸道劲儿与她那个弟弟如出一辙。

卫子夫深知，若自己不能立刻想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那么公主是真的会叫来府上所有男子让她指认。

可这腹中的孩子本身就是一个谎言，她又能到哪里去给孩子找出一个真实存在的父亲来呢？

子夫感到为难，她纠结了一瞬，觉得不能牵扯旁人，于是道：“并非府中之人。”

“哦?”

公主不信，追问道：“那是往来府上的宾客官吏，还是外边儿的庶民男子?”

子夫咬了咬牙，道：“那人是府外的，我与他仅有一日情缘。至于具体情形，只能说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了。奴婢一时糊涂，如今已然知错。”[1]

真是……伤风败俗！

公主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剑般凌厉，“你知不知错又如何，我只问你能不能担当得起后果。”

随后，她松开了攥在手心的长发，讥讽道：“还是你想揣着个孩子去淮南？”

“不。”刚获得自由，卫子夫就连连摇头道：“奴婢微贱之身，如今更是走错了路，哪里还敢高攀王家呢。”

说着，泪水便盈满了卫子夫的双眸。她哭得隐忍，不声不响的，唯有眼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接着一颗往下落。哭哭啼啼的样子不仅不讨嫌，还有那么点我见犹怜的意思。

见此情景，公主一时没了言语。

卫子夫反应迅速，立刻磕头告饶道：“奴婢自知罪孽深重，如今别无所求，只求能留一条性命，继续侍奉公主和君侯。”

“哼！”

回过神来的公主猛一甩袖，回到了方才自己坐的床上，冷冷道：“你主意这么大，我可不敢留。”

卫子夫双膝着地，额头再次贴到冰凉的地面上："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罪该万死。"

她垂眸敛目，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连额头磕红了都浑然未觉。

在不触及底线的前提下，子夫最善哄人开心；何况眼前这位阳信公主本就算是通情达理的人，个中分寸卫子夫心里再清楚不过。

身为一国公主，阳信惩戒犯错奴婢的手段和其他权贵别无二致，盛怒之下鞭笞奴仆毫不手软，只是很少使用罢了。

不过与一般人不同的是，无论是阳信还是平阳侯，他们都不愿滥用重刑致奴隶残疾或伤及性命。一般情况下，他们往往会将人送官处置。

按大汉的律法，怀有身孕的妇人是不会被系狱的，这正是卫子夫敢铤而走险的关键。

靠着这个假肚子，她能保一时平安。刘陵马上就要回淮南了，即便想兴师问罪，怕也等不了七八个月的时间。

至于公主这边，卫子夫倒是不太担心，毕竟半年多呢，足够让对方消消气了。

事实证明她的判断分毫不差，哪里需要半年。方才那番泪眼朦胧、伏低做小的姿态，就已让公主的火气消了大半。

阳信本就生性宽厚，不喜苛责下人，况且卫子夫好歹是她能随口叫出名字的奴婢，单凭这一点，她就不想让卫子夫落得个惨痛的下场。

不过，这次若轻易放过她，旁人岂不会有样学样，都去效仿阳奉阴违那套？

阳信思忖再三，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念在卫子夫身怀有孕，责打可免，但其他惩罚却难以逃过。

她沉吟片刻，刚吐出“滚回平阳舂米吧。”这句话，就被突然闯入的人打乱了节奏。

“小妹的奴婢犯了什么错，竟惹得大姊如此动怒，甚至要将人赶出去？”

来者正是刘陵，她嬉笑着开口，目光如炬般扫过屋内众人。待环视一圈后，她的视线最终锁定在卫子夫身上。

“怎么这是，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

刘陵一脸心疼地走到卫子夫身边，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定是我身边的人给你委屈受了，才叫你跑来求大姊做主。”

她的语调轻柔温和，还带着丝丝缕缕的爱怜，可不知为何，却让人无端生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卫子夫猜测，刘陵或许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一事，所以没有马上开口应答，而是先保持沉默。

刘陵也不急，而是轻佻地捏了捏子夫的脸，问：“怎么不说话呢？”

“我……”

卫子夫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一旁的公主看不下去了，直接了当道：“是阿姊管教不严。这婢女与外人私通，如今已有身孕，吾正打算责罚她。”

“私通？”

刘陵念了一句，手上捏脸的动作越发用力，直把卫子夫眼睑下方的肌肤掐出了一小片青。

子夫吃痛，却默不作声。刘陵不比阳信，眼泪对她是没作用的。所以卫子夫就没继续哭泣，而是将神态变得越发畏惧恭谨起来。

刘陵死死盯着卫子夫的脸，双眼圆睁，宛如一条瞳孔竖立的蛇。

她用大拇指重重摁了下卫子夫脸上的那块淤青，幽幽道：“你好大的胆子啊，是把本翁主说过的话当耳旁风吗？”

“奴婢不敢，奴婢一时糊涂，还请翁主责罚。”子夫的额头再次与地面亲密接触了一番，她都数不清自己今天到底磕了几个响头了。

刘陵没理她这番惺惺作态，而是抬步走到阳信身旁，对她说：“我刚才进门时，听大姊要罚她舂米，这等背主自专的奴婢，难道就这样轻易放过了？”

看了半天戏的阳信朝堂妹粲然一笑，“那陵儿想怎么处置啊，打残？打死？”

“怎么会。”刘陵敏锐地觉察到了堂姊话中的不悦，甜声说：“我哪有那么狠毒，又怎么忍心叫她一尸两命呢？”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只罚她舂米实在是太轻了些，若施以黥刑，既能警示，又不至于伤她太过，岂不两全？”

阳信眸光微动，“那依妹妹之见，该给这奴婢刺什么字啊？”

得到回应的刘陵莞尔一笑，“既然祸起私情，何不刺一“奸”字警示众人呢？”

“不过么……”

刘陵转头看向卫子夫那张布满愁云的脸，厉声道：“这私通一事，也并非女子一人之过。卫子夫，只要你如实供出奸夫姓名，本翁主就饶你这一回。”

顷刻间，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卫子夫身上，大家都好奇她会做出什么选择。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卫子夫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既撒了谎，就必须为谎言负责。

没有丝毫犹豫，她再一次选择坦然接受命运的捉弄，缓声道：“奴婢认罚。

［1］出自《野有死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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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黥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