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 第73章 番外 秦韫之篇

秦韫之开始能记事的时候，日子是在一间很大的院子里度过的，那里还有很多同他一样、无父无母的孩子，每天定点有人给他们送来饭食，所有人挤住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里，夜里挤得都睡不好觉。他那会儿还不叫秦韫之，没有名字，只依稀记得，这里管事的唤他小六。

几年过去，孩子们长大了一点，男孩儿和女孩儿根据高矮胖瘦健康与否被分别送到不同的地方。那会儿还被唤作“小六”的秦韫之体格瘦弱，头发稀疏，清秀小脸上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生活虽苦，到底还处在人事不知的阶段。

“这孩子是先天不足，身子差难养活，娘胎里带出来的！”他依稀听到管事的如此说。

毫无悬念的就是，买家见到孱弱的他，都不信这孩子已有六岁，管事的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去处”，便把他卖给了当地一户泼皮无赖，供他们的孩子逗弄打骂从中作乐。饿饭挨打、被欺负被嘲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家常便饭，那家的儿子比他年长，体格也比他健壮，寻衅欺负他时，瘦小的他根本不是对手，只能任他欺侮。

终于有一个深夜，他再也忍受不了，逃了。七八岁的孩子，体格还只有五岁那般大，为了生存四处流浪，偷鸡摸狗、捡拾废品去卖、童工童仆，什么都做过，由于年纪尚幼，每一样都做不长久。

九岁那年，他流浪到一座小山村，几日未曾进食便晕厥过去，醒来时被当地一户人家收养，这家人家姓曾，男主人是个教书先生，为他取名秦韫之，随妻子秦氏姓秦，逢人只说这孩子是自家远房表亲，父母双亡便由他们代为抚养。这户人家有一儿一女，儿子名叫“念霁”，女儿名为“念雪”。念霁埋怨秦韫之的到来分了父母宠爱，念雪却与他颇为投缘，秦韫之年长她三岁，二人一起读书一起练字，功课之余，田野上金色的麦浪里、后山处荫蔽的树林间，都有他们玩闹的身影，他还记得，那时天很蓝，风和日丽，麦浪翻滚，树木葱葱，最美的，是那个女孩的笑脸，也是他童年里唯一的美好记忆。

“韫哥哥，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女孩儿轻轻抱住了他，眼里满是关切。

“雪儿，别担心，没事儿的。”他冲她微笑着，仿若无事一般。幼时未能得到好的照顾，四处流浪，食不果腹，给他本就先天不足的瘦弱身体留下了许多隐疾，可仿佛被她这么一抱，什么不适之感都消失不见了一般。

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村子里蝗灾泛滥，过后又爆发了瘟疫，疫情迅速蔓延开来，许多人相继离世，这家的父母、儿子念霁都去了，只剩下他和念雪，两个年幼的孩子匆匆安葬了父母亲人，便随着难民一路逃亡。流浪到江淮一带时，又遇到水灾，流民爆乱，二人不幸失散。

和她走散了，他的世界又恢复到孤身一人，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她，加之饥饿、病痛，他几次感觉就要支撑不住，晕晕沉沉地昏睡过去，醒来却发现自己依旧还活着。后来随着一群难民流浪到京城，被一个面上无须的中年人忽悠进了一个金碧辉煌、气派繁华的大院里，后来他才知道，那里是皇宫。

起初几日，每天都有人给他们送来可口的吃食，几个月来，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没吃过，这让他受宠若惊，却不想，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他还记得那日他们被驱赶进了一间昏暗的密室，点点昏黄的灯火跳动着，里面传来先进去的孩子的哭喊声、惨叫声，他害怕、想逃出去，却被连拉带踹地驱赶回来，轮到他的时候，身上那处撕裂般的疼痛袭来，从小没少遭受毒打，却都及不上这般痛楚，让他只想就这般昏死过去。他发了高烧，很多一同进来的孩子也都没挺过去就走了，他却还是活了下来。

进宫那年，他十一岁了，身量却还像七八岁的孩子，瘦弱的他时常被上头的管事内监责打，那人性格喜怒无常，却常喜欢吩咐他们这些年轻的小内侍给自己按摩身体，稍有不慎，便会遭来一顿毒打。这般折磨下，秦韫之的生活并不比入宫前四处流浪之时好过到哪里去，反而愈发艰难。他原是并无向上爬的野心，也并不会曲意逢迎讨贵人欢喜，这般却也开始明白，自己经历了这么多却还是活下来了，也许是上天并不想让他如此憋屈地死去，便是要死，也不该是现在。故而他不想再坐以待毙了，既不想一辈子被人欺负，就只能爬得高些，拿命去赌都行，反正他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这条命，丢了也无人在意。

十四岁那年，他被分配到大皇子宫中侍奉，从此，遇上了生平最让他难以捉摸之人。大皇子名为萧启宸，是被赐死的废后慕容氏之子，也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子，几年前亲眼目睹母亲死在自己眼前，从此日日生活在恐惧中，性格逐渐变得乖戾。去大皇子宫里侍奉是个苦差，谁都知道一个生母被皇帝亲自赐死的失宠皇子，得不到皇帝的青睐甚至只有憎恨嫌恶，便是嫡长子，前路也必定无比艰难，去侍奉他能有什么前途？秦韫之却不这么想，他准备赌一把。

这些年的漂泊经历，学得最会的只有两样，一是察言观色，二是赌。

“滚！都给我滚！滚啊！”宫里新到的宫女内侍，都被萧启宸喝了出来，里面传来东西砸碎的声音，再无一人敢近身。

秦韫之毅然走了进去，而后缓缓跪下道：“殿下，请听小人一言。”他说着，抬起头，看到一张俊美无双的脸庞，萧启宸容貌极美，像极了他那曾被誉为本朝第一美人的母亲。

萧启宸漫不经心地转过脸来，只见一个瘦弱的小内侍跪在地上，待他示意方才抬起头来，面容瘦削，却难掩肤色白皙、眉目清秀俊逸，“殿下，几年后不出意外，这皇位必然是殿下的，殿下何苦自暴自弃，先皇后在天之灵看到殿下这般如何安息？”

萧启宸听闻此言，本对他生出杀意，却经不住好奇去问其中缘由，秦韫之一番解释后，萧启宸仿佛想通了什么，便把他留在了身边。

那几年，萧启宸很是信任他，封他做自己的贴身随侍，同时藏匿锋芒韬光养晦，二人年纪相若，秦韫之日日侍奉在他左右。几年后先帝病逝，膝下诸子唯有萧启宸已成年，便顺利继承了皇位。后来萧启宸的叔叔赵王反叛，萧启宸出逃路上，眼看那箭就要向他射了过来，秦韫之又赌了一把，挺身为他挡箭护驾有功，伤愈后直接被提到了东厂提督的位置，执掌东厂一切事宜。唯一让秦韫之不解的，是萧启宸对他的态度，那种异样的暧昧氛围，他也是后来才明白是什么。

走到越来越高的位置，他感受到了权力带来的快感，同时还有恶言如刀剑，爬得再高权势在大，依旧是旁人眼中的身子不全之人，皇帝身边一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罢了。他并不在意这些，却不能阻挡自己的身子因当初的箭伤一日日地虚弱颓败下去。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方才想去京城外的世界看看，再高的权势，再多的钱银，他却仍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无亲无故。

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其实非他所愿，到头来不过是浮云遮望眼，飘渺虚无。他依旧是一无所有，不禁感觉心里，异常空虚寂寥，宛若无根的浮萍漂浮于水面，随波逐流，不知来处，更不知归处，。

原是想借着出宫养病度过最后的时日，不想命运却给了他迟来的惊喜，又把她送回到了他的身边，命运兜兜转转，有缘的人总能再遇上。没有嫌恶，没有鄙夷，他们依旧如儿时那般亲近。命运终究还是留给了他一件宝物，失而复得。

自幼漂泊的经历，让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和赌，一切不过是为了生存，他所要的，也只是一份内心的归属与安宁。所幸，他的宝物失而复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3章 番外 秦韫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