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 第28章 番外（前尘） 江庭月篇

二十余年前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舻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江南烟云迷朦，走过青石板路，乘小船夜游秦淮，歌舞升平，一片繁华的背后，有着数不清的故事，这些故事的结局，或破镜重圆，或凄美决绝，终究是曲终人散，曲儿唱了一年又一年，唱曲儿的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

江南自古多名妓，那时，怕是无人未曾听说过江庭月这个名字。

江家原是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早些年也是名门，奈何到了江庭月祖父这一代已开始家道中落，到了江庭月出生后，已是家门凋敝。父亲就她这么个独女，在她六岁那年便撒手人寰，母亲弱质女流，便只能看着女儿做了“瘦马”，被卖入青楼。

江庭月模样生得颇为标致，几年教导下来，琴棋书画、唱功舞技样样精通，十三岁已是花漾楼里的头牌，因其容貌颇美名字里又带个“月”字，还得了个“弄月西施”的花名，那几年，追求她的官宦、富家子弟不在少数，但因骨子里仍带着些书香世家的清高傲气，寻常那些贪图她美色的肤浅之流，她素来不放在眼里，那时的她，卖艺不卖身，只想寻一个真正懂她的男子托付终身。

十六岁那年，她遇到了一位不一样的客人。厢房里，她为他抚琴一曲，这曲子，她曾为许多客人弹过，却只有他，听出了她琴音里的萧瑟凄清和漂泊之意。

那位公子，姓沈名行知，出身当地的官宦之家沈家，面容俊秀，气质温润，谈吐不俗，江庭月与他从琴音谈到了诗词歌赋，从诗词歌赋谈到了历史更迭，从历史更迭谈到了人生，那晚，她觉着，自己遇到了知音。

而后，沈行知便时时借着过来听曲欣赏歌舞，与她畅聊，她第一次感到，有人能懂自己内心的漂泊无依、和被热闹簇拥下的，孤独。沈行知无奈于自己不能做主的婚姻，只有在江庭月这里，才能感到轻松和快乐。二人相谈甚欢，感情就在这一个个日子里渐渐升温。

江庭月不是没动过要嫁给他的念头，只是得知沈行知的原配李氏出身高门大户李家，其父李汝舟在京城做官，便是沈家也得罪不起，不愿让沈行知为难，便从未提起要他纳她入府。

一段情，没有承诺，也看不到未来，住在沈行知为她修筑的精美阁楼里，那时的她虽感到迷惘，却已情根深种覆水难收，她想着，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也无妨，她不奢求一个名分，只要他能时常来找她，二人这段关系能维系下去就可以了。

然而这一切的平静，在那一天，被彻底打破。

三年光景转瞬即逝，一日，江庭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当她喜出望外地将这个消息告知沈行知时，等来的却是对面男人长时间的冷脸和沉默。

“我回去，和她商量一下吧。”男人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慌乱和无措，半晌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的心蓦地一沉。

果不其然，第二日沈行知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只冷冷地丢出一句：“这孩子……我不能要……打掉他吧。”

江庭月此刻欲哭无泪，冷冷地笑着，笑得疯狂，回想起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她不知道，这三年的感情，到底算什么……

这个男人就这么走了，再也没来找过她，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走投无路的她，只能回到花漾楼，重操旧业，随着身子渐渐重了，也只能拿出从前的那些积蓄勉强度日。不是没有人劝过她不要把孩子生下来，可她不忍心打掉这个孩子，这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她对那个男人彻底寒了心，肚子里的孩子，便是她此生，唯一的亲人和寄托了。

日子过得有些艰难，临盆那日险些难产，产后血崩，亏了花漾楼的王妈照顾，她才又从鬼门关回来了，“是个男孩儿。”

她望着孩子，可怜他生下来就又瘦又小，不过这孩子右边胸口下侧有一块胎记，仔细看去，像是云朵的形状。前路迷惘，望着怀里的孩子，她忽然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了。

生产时伤了元气，加之条件艰难，那段时日，她时常头晕乏力，有一日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醒来却发现，怀中空无一物，孩子，不见了……

“王妈，我的孩子呢？您看到我的孩子没？”她焦急地问道。

“孩子？这花漾楼是我的营生，你还真想在这里把孩子养大啊！别做梦了！”

“孩子去哪儿了？！求您告诉我！”

“今早我卖给从这儿路过的人贩了，你说你，生的要是个不带把的还好，这养大一点就可以去接客了，这生的是个带把的，我能怎么着啊？让你们娘俩白吃白喝么？！”王妈语气凶狠。

江庭月拖着虚弱的身子就要与她拼命，可浑身乏力，根本使不出力气，拖着虚弱的身子上街去找孩子，可茫茫人海，哪里又找得到……

那几年，她流尽了这一生所有的眼泪，清醒时满脑子都是孩子的样子，还有袭来的钻心之痛，故而只能终日酗酒。

那几年，曾经色艺双绝、令无数富家子魂牵梦萦的“弄月西施”成了在街上一看到和自己儿子年岁差不多的男孩就扒拉人家衣服只为看一眼胎记的疯女人“月娘”。

直到有一日，喝得醉醺醺的她又在路上看到一个男孩，扒衣服看胎记，被孩子的父母当作疯子打了一顿，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时，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块馒头，脸上灰蒙蒙的一片，好像还生着重病，即便如此，却还是连走带爬地来到她身畔，将自己的馒头分了一半给她。

江庭月望着小女孩满是灰的脸庞上明亮的眼睛，忽然有了一丝，继续活下去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