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山晴收拾好行李,最后看了眼这间住了两年的高专宿舍。
窗外的雨滴顺着窗缝滑落,冰凉又湿滑,一如身后人此刻的眼神。
“所以,你要当逃兵?”
五条悟靠在门框上,轻笑了一声,嗓音是出乎意料的平静,高大的身躯舒展了一会,不偏不倚的将整个门都堵了个严实。
那双亮得发灿的蓝瞳像猫儿,雨夜里闪着幽幽的磷火,正一眨不眨往人身上扎来,刺得人浑身冰凉。
“我不是逃兵。”山晴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回头,很认真的端详了对方一眼,“悟,你身上的‘死线’加深了,你现在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我会想办法——”
“不要。”
“什么?”
“不要就是拒绝的意思啦。”
五条悟摆摆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气。
他双手插兜,弯腰看过来时任由鼻梁上的墨镜滑落,嘴上始终噙着一抹嘲弄的笑:“你喜欢逃,那就尽管逃好了,对于弱者来说这个策略确实很不错啊~”
甚至举起手敷衍地鼓了个掌:“很棒嘛,很有‘山晴式’风格噢?”
“但老子是不会逃跑的。”
一如既往的狂妄语气,甚至还有闲心的从裤兜里掏了颗糖出来,撕开糖纸,塞进嘴里用牙尖抵着,轻轻研磨。
浅粉的糖纸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轻轻煽动了一会,便孤零零的凋落在地上。
窗外的水汽渗透进来,悄然无声的在玻璃窗上,结出一朵又一朵精巧的冰花,蚀骨的冷意一点点从心底蔓延。
“是吗?”
山晴偏头打量了对方一眼,又笑了,露出八颗整齐灿烂的大白牙,冲对方比了个高高的大拇指。
“哇那太好了,大少爷还是这么蠢我就放心了,世界上又少了一个蠢货,也算是间接为伤痕累累的地球作出贡献了吧?糟糕,那些光顾着暗杀你的白痴也真的完全没必要出动嘛,早知道自己的暗杀对方竟一门心思想要送死,回家多睡两轮觉该多好。”
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室内,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很陌生。
五条悟也奇异地安静下来,安静地盯着她。
山晴顿了顿,接着收回视线,平静地将剩下的行李打包好,堆在行李箱上一起拖着,轮子在木地板上滚出“哒哒”几声轻响,在空旷的房间里无尽回荡,两人擦肩而过。
推开门,扑面迎来的水汽浇灭了心底的浮躁,厚重的雨幕吞掉了前方的路。
自大、臭屁、傲慢,还有乱来——五条悟身上很多个数不清的缺点,她很早就知道了。
无尽的夏风总是不知疲倦地搜刮,檐角风铃划过,叮铃作响,一如很多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燥热的下午。
炎热的夏季,刺耳的蝉鸣连同滚烫的空气一齐沸腾起来,只是走在街上都给人带来一种昏昏欲睡的灼热感。
这种天气还是躺在家里最好了,喝着冰饮料,或者冰西瓜、冰棍,什么都好,反正总要携带点夏日必备的消暑良器。
所以——
“来一份刨冰,哈密瓜口味的。”
川下山晴转过头,两边粘热的发丝被夹子夹起,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好。”
她欢快的回应,然后跳下椅子,手脚麻利的给客人做了一份,再小心翼翼的端给对方。
“一百八十日元,谢谢啦~”
端着冰碗的大叔悠闲地坐在店内的榻榻米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她,“小姑娘这么大就开店了啊,了不起呀。”
“不是我,爸妈有事出去了,我帮忙看店哩。”
“这样啊,暑假作业做完了没有啊?”
“……大叔你好烦啊,这个问题不要问啦。”
“哈哈哈哈”
兴许逗小孩,看小孩垮着脸怒气冲冲的瞪着自己是所有无聊大人的通病,所以山晴也跟所有幼稚的孩子一样,轻而易举就被挑起了怒火。
“呀,确定找的零钱没错吗,小姑娘可不能给我算错账啊。”
小手啪的一下打到桌子上,从手心传来的力度清清楚楚的教会了自己什么叫“力的相互作用”。
但气势不能输。
“两百元减去一百八十元就是二十元啊大叔,虽然年纪大了,但算数的基本常识可不能丢啊!”铿锵有力的语气配上稚嫩的嗓音,怎么听都带着一股童趣的搞笑。
“哈哈哈,抱歉抱歉。”
吃的差不多的欧吉桑果不其然拍着手大笑起来,然后用粗糙的掌心摸摸山晴的头,留下一句“哟西哟西,剩下的钱就给小山晴了,叔叔下次再来啊。”
不要再来了!
小姑娘两条细眉气的打结,在心底呐喊道。同时拍拍头发上被对方蹭上去的糖浆,心头怒火骤起。
歪歪斜斜不着调的走姿,满是臭汗味的衣服,外形不讨人喜欢、性格同样遭人烦的大叔,不知道为什么,总会在后来的回忆里有一张定格住的经典背影。
就像老旧昏黄的电影,总会有一幕经典到令人印象深刻。
可能是因为随他之后而来的人吧,给沉闷又一成不变的暑假带来了清冽的干爽,也可能是她的童年记忆里这样随性又不太美好的大人太多了,以至于回想起来总会率先浮现出这个不靠谱的人来。
“你好。”
摇晃的蒲扇携着一缕清风,连同视线一齐向晃荡的风铃望去,写着“冰屋”字样的布帘被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蒲扇掉落在地。
山晴愣愣的看了来人一会,突然窘的满脸通红。所以一时之间,她没能以一个合格的店长身份向到来的男孩问好。
“哑巴吗?”
对方自顾自的走进来,打量了一圈店里,语气带着点和同龄人不一样的懒散和傲气:“我要吃一份刨冰,你店里没人做吗?”
没有回应。
山晴坐在地上,仿佛透过海面回望着那双眼睛,像月光落在雪一样的水上。
雪白的头发像她在动画片里看到的公主,但公主似乎也没这么好看。
“你,你,”许久,在男孩逐渐不耐烦的眼神里,才磕磕绊绊的回了这么一句,“你要草莓味,还是薄荷味?”
啊,这究竟是什么笨蛋提问。
对于初次到来的客人,先不说要选什么类型的冰,光是加料都有好几种选项,但为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什么草莓和薄荷呢。
这种糟糕蠢笨的初次印象,让之后的自己很多年都忍不住暗自扶额,也成了某个恶劣的家伙一次又一次嘲笑她的把柄。
男孩嗤笑一声,坐在榻榻米上,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撑着下巴,懒洋洋的看向她:“草、莓、味——”
山晴心底有些失望,因为对方没有选自己最喜欢的薄荷味,从小到大,作为一个吃着刨冰长大的孩子,她打心眼里讨厌那些口感甜腻的糖浆,唯独清爽的薄荷是例外。
所以啊。
她叹了一口气,稚嫩的脸上带着老气横秋的叹息,摇头暗觉现在的小孩子一点品味都没有,像这样漂亮的小孩也是。
狂跳的心脏平息下来,出于一种不知道什么原因的心理,她又做了一份薄荷味的给自己。
然后像平常一样,捧着碗小心翼翼的端给这位初次到来的小客人。
“请慢用啦。”
“嗯。”
对方没有说谢谢,反而是一种习以为常的语气,这让她有些不爽,心想公主都是喜欢道谢的啊,凹特曼也是,虽然对方既不是公主也不是凹特曼,但小朋友不说谢谢也是很失礼的。
“好吃吗?”见对方终于将勺子咬进嘴里,她亮着眼睛问了一句。
“一般般吧。”
他纤尊降贵般吃了一口,脸上的神色依旧很平淡。
“胡说!”山晴哼了一声,握着勺子愤愤的插进自己的冰碗挖了一大勺,生气的塞进嘴里,“我们家的刨冰是最好吃的!小孩子就是不懂欣赏!”
“你才是小孩子!”
男孩立马破功,回了一句,然后皱着眉反驳她,“味道就是很一般!”
“一般那你就别吃!谁让你吃了啊?”
山晴气的抓住对方的冰碗夺过来,没想到却纹丝不动。
“?”
他不紧不慢的抓着自己的冰碗,也挖了一大勺,清稚的嗓音带了点恶劣的坏笑,一脸嘲讽,“哼,我是客人,我想吃就吃,想怎么评价就怎么评价,你管不着~”
三分之一的冰就这样被他吞了进去。
下一秒,男孩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活该!”
山晴见他手指按着额头,笑到扑到地上打滚,“谁让你一口气吃那么多啊笨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头痛了吧!”
肚子都笑疼了,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
男孩瞪了她一眼,然后生气的站起来说:“不吃了!”
“别呀!”山晴看足了笑话,这才急急忙忙站起拦住他,揉着自己的额头严肃的一字一顿道:“听我说,这样揉一揉就好了,不然脑子冻坏就成笨蛋了,这是我爸爸教我的。”
虽然内心觉得相信这句话的人才是笨蛋,但看着对方认真的样子,他还是学着她的动作揉了一会。
“有没有好点?”
“……嗯。”
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是不大高兴。
山晴觉得自己招待客人有点不周,两只手都无处安放,又抓着衣服干巴巴地问了一句:“那我给你倒水喝?”
“热水?”
可对方还是摇头,就在自己手足无措的时候,他才有点别扭的开口:“我要尝尝薄荷味的。”
还是命令的语气,像个被宠坏的小少爷。
说不出是松一口气还是怎样,宽容的小姑娘拿起自己的冰碗,笑嘻嘻的给他,语气恢复到原先的欢快活泼。
“好吧,慷慨的店长允许你浅尝一口!”
小少爷盯着这份冰碗,表情有点嫌弃,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拿自己的勺子挖了一点。
“怎么样?”
作为她此生挚爱的薄荷味,没道理征服不了一个臭小鬼的心!
洋洋得意的山晴翘起尾巴,表情像只骄傲的小花猫。
“怎么样,好不好吃嘛,快说呀!好不好吃好不好吃——”
“不好吃。”
男孩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她,然后吐出一点舌尖。
“辣舌头!”
“……”
对于两个人最终没有成为相亲相爱的薄荷党,山晴打心底觉得可惜,但之后玩了会纸牌游戏,看了一会动画片并激烈的讨论及分析完一波剧情之后,出于小孩子的天性他们很快又熟络起来。
和对方交换完姓名,她把“五条悟”三个字一笔一划的写在自己的小笔记本上。
“明天来吗?”
最后要走时,山晴依依不舍的告别。墙上的钟显示已经六点钟了,指针敲出简单的“滴答”声。
“明天不行,后天来。”
他说,薄薄的夕阳洒在身上,像水底投映出清澈的阴影。他偏过头朝她挥挥手,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窄窄的街道遍地是金光,人的身影在落圆下也渐渐缩小,凝聚成一团模糊不清的黑点,幸好黑点的头发是白的,像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刨冰,白皑皑的很是亮眼。
微醺的霞光跳跃在屋檐上,燕黑的瓦片仿佛波光粼粼的海面。斜立的电线杆影子拉长,被街道人家围墙落下的树荫挡住了,摩挲的叶片轻飘飘的在头上打滚,垂眼看着很多下班的人接连回家。
她冲出店里跑了两步,冲那个背影大喊:“后天!一定要来玩啊!”
顶着暖融融的黄昏,炎热的暑气不知不觉变得十分温润,像是温吞的白开,包裹在孩子翘起来的的发丝上,金灿灿的,又活力十足。
对方停也没停,只是重新向她挥了挥手,算是给出了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