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元年秋,太极殿的御座之上,已换了新主。李隆基受禅登基,是为玄宗,改元先天。然紫微城内的天,却并未因此廓清,反更显云谲波诡。太上皇李旦居百福殿,仍握“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政”之权,而此权之实柄,经由无数“太上皇诰”,十之七八,皆操于太平公主之手。澄心堂内,烛火燃得比往日更久,文书流转之频密、内容之峻切,更胜睿宗在位之时。杜善伏于案前,眉间倦色深锁,笔下虽依旧沉稳,心头却日渐沉重如铅。
这一日,郑司记面色凝重,将一卷密封的文书置于杜善案头,低声道:“殿下密令,即刻拟复。事关重大,需慎之又慎。” 语气中带着罕见的紧绷。
杜善解开密封,展开文书,心头骤然一紧。这是一份由公主安插于左羽林军中的心腹郎将密呈的急报,内容骇人听闻:玄宗近臣、新任中书令王琚,近日频繁密会万骑营中低级军官,常于夜间宴饮,席间多有“主少国疑”、“功臣未得厚赏”等怨望之语,其心叵测。密报末尾建言:当速奏太上皇,以“挑拨君臣、窥探禁军”之罪,将王琚罢黜出京,或下制狱严鞫,以儆效尤,剪除今上羽翼。
杜善执卷的手,指尖冰凉。王琚此人,她素有耳闻,乃玄宗为临淄王时的心腹谋士,参预唐隆政变,机辩纵横,深得信任,是新帝身边最为锐利的一把刀。其与万骑军官往来,确属敏感,然密报中所言“怨望之语”,皆出自“听闻”,并无实据。万骑营经唐隆政变,地位超然,将士骄悍,本就不易驾驭。王琚此举,是为玄宗笼络军心,抑或真有不臣之图?仅凭此单一密报,实难断定。
更令她心惊的是公主欲采取的手段——“罢黜”或“下制狱”。此乃雷霆之击,直指皇帝近臣,无异于公然向新帝宣战。王琚若倒,其身后牵连的是一整个东宫旧臣集团,势必引发朝野巨震。如今玄宗已正位,虽受制于太上皇,然其名分已定,绝非昔日临淄王可比。如此悍然出手,一旦失当,或证据不足被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她抬首,望向郑司记,声音谨慎:“司记,此报事关禁军与皇帝近臣,干系极大。然所劾之事,多为风闻,未见赃证。若骤加严惩,恐……恐难以服众,反激变局。是否……应先密查核实,或由御史台风闻奏事,探其虚实,再作定夺?” 她试图以程序与证据为由,稍作缓冲。
郑司记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殿下之意已决。王琚狂徒,留之必为大患。今上受其蛊惑已深,非重典不足以震慑。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岂能拘泥常法?速拟敕草,请太上皇用印。”
杜善心中咯噔一下,知公主杀心已起,劝恐无益。然她深知此举风险滔天,沉默片刻,终是深吸一口气,提笔于一张素笺上,极快地写下数行小字,并非敕草,而是建言:
“殿下明鉴:王琚事,牵动禁军,直指今上,实乃枢机。然其一,证据未固,恐予人口实;其二,操之过急,易打草惊蛇;其三,恐逼反万骑,祸生肘腋。愚见:莫若明升暗降,迁王琚为外州刺史,调离禁中,削其实权,缓图其后。既可去殿下心腹之患,亦不露痕迹,保全大局。冒死以闻,伏惟圣裁。”
她将素笺折好,双手呈予郑司记:“此乃卑职浅见,万望司记呈送殿下三思。”
郑司记深深看了她一眼,接过纸条,未发一言,转身离去。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窗外秋风萧瑟,吹得檐下铁马叮咚作响,每一声都敲在杜善心上。她独坐灯下,面前摊着空白的敕旨用纸,朱笔搁在一旁,却迟迟无法落下。她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上官婉儿之死、李重俊兵败、韦后覆灭……一桩桩,一件件,皆因急于求成、手段酷烈而招致反噬。公主如今权势熏天,然其对手,已非韦后那般不得人心,而是年轻气盛、颇具人望的新帝!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良久,郑司记返回,面色平静如水,将那张素笺放回杜善案上。杜善急切展开,只见她那几行小字之下,多了一行朱笔批注,字迹瘦硬凌厉,力透纸背,正是太平公主手书:
“筹谋已定,勿复多言。蜉蝣撼树,不知量力。速拟敕草!”
每一个朱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杜善眼中,更刺入她心中。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是对她谨慎建言的全然蔑视,更是一种近乎盲目的、对自身力量的高度自信与刚愎。
杜善的手微微颤抖,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瞬间蔓延全身。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效忠多年的主上,在权力的巅峰,已听不进任何逆耳之言。所有的谋略与谨慎,在绝对的权力意志面前,都成了“蜉蝣撼树”的笑话。而那“已定”的“筹谋”,在她看来,却是一场巨大风险的豪赌。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波澜,只剩一片冰冷的死寂。她默默地取过敕旨用纸,提笔蘸满朱砂,开始依令起草罢黜王琚、下制狱勘问的敕文。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一字一句,皆依公主体例,措辞严厉,罪状罗列,无懈可击。她写得极快,极稳,仿佛方才那片刻的谏阻从未发生。
写罢,她用印,封缄,交付郑司记。整个过程,沉默得令人窒息。
郑司记接过敕书,目光在杜善脸上停留一瞬,似有复杂情绪掠过,终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转身离去。
杜善独坐案前,望着那跳跃的烛火,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这道敕书一旦经太上皇用印发出,便如同向玄宗阵营投下了一枚战书。王琚命运难测,而公主与皇帝之间那最后一层勉强维持的体面,也将被彻底撕碎。她仿佛已预见到那即将到来的、更加血腥惨烈的冲突。
这一次建言的失败,于她而言,不只是一次建议未被采纳,更是一次信仰的崩塌。她一直以为,自己追随的是一位智慧超群、深谙权谋、懂得审时度势的王者。然而,今日公主那朱批十字,却让她看到了权力顶峰那令人恐惧的盲目与傲慢。原来,再英明的人,在绝对的权力中浸淫日久,也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窗外,秋风更紧,吹得窗纸噗噗作响,仿佛无数冤魂在拍打着窗棂。杜善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孤独。她在这深宫之中,凭借笔墨与谨慎,挣扎求生至今,却发现自己最终,或许也只是一枚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她的忠诚与智慧,在主人的刚愎面前,轻如鸿毛。
延和元年的这个秋夜,杜善在澄心堂的孤灯下,完成了一次无声的蜕变。她依旧会尽职地处理每一份文书,依旧会谨慎地守护着公主的秘密,但她的心底,那份曾经炽热的忠诚,已悄然蒙上了一层冰冷的灰烬。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所处巨舰的航道上,那巨大的、狰狞的冰山,而掌舵者,却对警告充耳不闻,一意孤行地直撞过去。她能做的,唯有抓紧身边所能抓住的一切,等待那最终撞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