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丘西奥的死亡独舞对于大卫来说难度不大,前一年的开年演出季他跳过《奥涅金》的诗人连斯基。两个角色同样死于决斗,不同的是连斯基死于友人背叛的悲愤,而茂丘西奥死在挚友的怀抱里。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和菲利普还都在饰演连斯基。”大卫侧头看向镜子里的提姆,“今年我还在跳茂丘西奥,而他已经是罗密欧了。”
“你在责怪我吗?”
“不应该吗?”大卫说,“你敢说不是你在一旁煽风点火催化了查理的一时之念吗?”
“我承认。”提姆回答得很快,“虽然查理一心想让你跳茂丘西奥,但是他想起来自己已经把你提到首席的时候确实放弃的念头多过不顾一切坚持用你。是我替他找了一个更好的理由。”他一脸坦然,“是谁向你告了密?当时你不在那里的。菲利普吗?不不不,他也不在。查理的助理?不,不会,他不是多嘴的人。”
提姆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通过镜子的反射观察大卫,大卫依然在看他。
镜子的存在拉大了他们彼此视觉上的距离,但是提姆清晰的看到(或者他自以为清晰的看到)大卫的皮肤是湿润的,小巧挺直的鼻梁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他整个人都是热腾腾又湿漉漉的。空气中汗味不重,夹杂着很干净的阳光的味道(来自沐浴露或者洗衣液),而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散发着比阳光还要炽热的光芒。
他那么耀眼,那么明亮,那么美,在提姆胸膛中点燃熊熊燃烧的烈焰。
提姆的目光大胆又直白,或者说在他被大卫点燃的瞬间,无法控制自己高昂饱满情绪的外溢。就像煮沸的水必定要翻涌着顶开壶盖扑出来,不顾一切阻碍。
“不,你并不责怪我。”提姆从自己对大卫神色的观察中感悟,“你在试探我。”
可是他又有什么需要大卫来试探的呢?
大卫眨了眨眼,在转身直视提姆和继续维持透过镜子看他之间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放弃了最直接的那一种。从2019年在芭蕾荟萃两人初识开始,提姆一直都没有向他真正敞开过心扉,他感觉得到他在想要更贴近自己与转身逃离之间摇摆不定进退维谷,明明想要靠近却又时常顾虑重重。大卫无论如何不想吓跑他。
“没有试探,提姆。”大卫把语气放得很轻,“你猜的没错,有人向我告密,告密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查理本人。我应该责怪你的,怂恿艺术总监安排一名首席去跳茂丘西奥(在常规的开年演出季,而且不是巡演或救场这种紧急事态的情况下),但是我没有,因为我喜欢和你一起在舞台上跳舞胜过在舞台下独自仰望你。我以为你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以为你也是因为想要和我同台才去怂恿查理的。”大卫收回目光,“在舞台上你信赖我、追逐着我,我很开心。你用双手托住我倒下的身体,一双大手居然那么有力,掌心居然那么热。我知道你为了我不顾一切刺死那个凶手,哪怕从而因此背负罪名,不得不远走他乡。我应该感到悲伤,提姆,但是悲伤却没有如期而至。”
提姆没有回应大卫,尽管他的内心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么平静。
这不是大卫第一次触碰到他藏于深处、秘而不宣的感情,也不是提姆第一次尝试压抑自己呼之欲出意念的冲动。他明白自己只是自以为将感情隐藏得很好,其实根本骗不过旁人的目光。战争、国籍、家庭、信仰,横亘在他和大卫之间的麻烦事很多,他还没能一一处理妥当。
他不敢承诺,他害怕承诺成空。
如果人的一生只有一瞬,提姆发誓,他在任何一个瞬间都心甘情愿给予眼前人自己全部毫无保留的爱,哪怕因此失去他的自我。
“提姆。”他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近在耳边。
提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坐在排练厅地上,盘着腿,背靠镜子。隔着很远的另一面墙上的镜子映照着此时排练厅里的状况,房间很空,一览无余。呼唤他的人背对着镜子,但是即使看不到他的脸,提姆也能辨认出是菲利普。他的发色很浅容易辨认,他的身旁站着雷娜塔。
提姆站起来,感觉精神有些恍惚。他不确定之前对他说了那样一番话的大卫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是他谵妄产生了幻觉。
“你们看到大卫了吗?”提姆问。
“大卫?格兰特吗?他今天上午不是要和你一起排练,他没有来、你没有见到他吗?”菲利普脸上讶异的神情并不做假,而他讶异的神情之下还隐藏着一份焦灼不安和担心。
提姆沉默了一瞬,他这时想起来菲利普进入舞团的时间不短——具体的说不太清楚,也许比大卫要早一些——但自他们有接触以来他就注意到,菲利普对大卫存在超乎普通同事的关注和关心(就像查理和他一样)。
不,查理对大卫和他们两个还是有区别的。查理更像是把自己定位于父亲或者叔伯的角色。
“他来过。”提姆说,“我只是在问你们进来的时候他在没在屋子里?”
菲利普愣住了,很快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令人感到疑惑的表示。
提姆注意到菲利普的僵硬,但是他更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似乎那能够帮助他解决一个令他困惑已久的大问题。
这时站在一旁的雷娜塔出声了,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刚才上来之前,我在楼下与大卫碰了个照面。如果你要找他的话,我想得快一点,他好像准备回去了。”
雷娜塔话音未落,提姆噌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朝向门外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