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壁上依旧挂着昨夜的水帘。
溪流从山涧缓缓滑落,潺潺的水声在夜色中回荡,清脆如丝,如琴弦拨动,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在子墨心头那根最细的弦上。
夜深,月光洒满山岭,铺成一地银霜,冰凉而清澈。光从云缝间透下来,照得溪石生光,苔痕微闪。
她没有自讨无趣,去那间冷寂的茅屋里等他。那屋子虽小,却藏着太多回忆。她知道,只要再踏进去,心中那一点残留的温柔,恐怕再也藏不住。
于是,她只独自走到溪边。
那水映着月色,静得几乎能照出人心。她伸出手,将指尖浸入水中,清冷的触感仿佛有意地提醒她:梦已散,情已凉。寒意顺着掌心一路蔓延,像一根无形的丝线,从皮肤到骨髓,一寸寸牵扯,将她那一点点残存的柔软与依恋都洗净。
昨夜,他还在笑。
笑得温柔,低声哄她,说着那些能融雪的情话。
而这一日之间,那笑意竟成了刀锋。锋刃藏在回忆里,时时刻刻割裂她的心。
子墨闭上眼,唇角微微发白。风从山隙间掠过,吹起她鬓边的发丝,那一缕黑发轻轻扫过颊侧,像极了他曾温柔触碰的指尖。她不自觉地侧头,却只有风。
忽而,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在想什么呢?”
那声音低沉又熟悉,带着温度,也带着几不可察的疏离。
子墨猛地一怔,回身,月色空寂,四野无人。只有山风穿过林梢,卷起片片落叶。
她怔立许久,耳畔却仿佛又响起昨夜那低语缠绵的絮语。
那时的刘承泽,正蹲在她身旁,月光映在他微弯的脊背上,他用指尖拨动溪水,水珠被弹起,又落在她的腕上,冰凉清透。
他笑着说:“昌瑞山是四象齐聚、五行相朝的地脉之地。夜观星宿,可窥天命。”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少年人的自负,又似在自语。
子墨轻轻笑,目光盈盈:“那你的天命是什么?”
刘承泽叹了口气,笑意淡去,低声道:“不过是守着这山,拿些银饷罢了。”
子墨抬头望他。月光在他眉间打下一道淡淡的光,她看见了他眼底的一抹倦意,也看见那隐秘的、不甘的影。
“即便这就是天命又何妨?”她语气柔软而坚定,“以你的才智,总有一日会被世人看见。”
那时的他,眼底闪过一抹柔意,似有笑意在浮动,却又极快地收敛,化成一抹深沉的冷静。
风过,水面晃动,一只飞鼠掠过夜色。她惊呼一声,身体一僵,条件反射般地躲进他怀里。
他失笑,伸手在她背上轻拍:“不过是飞鼠。”
她伏在他胸前,听着他急促的心跳。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听见的是一种安稳。那是她愿意去信、去依靠的声音。
刘承泽推开她,从怀中取出一支银簪。
簪首雕着海棠花枝,花瓣温润如玉。月光照上去,反射出一层朦胧的光。
“这簪子……?”子墨眼中闪过疑惑。
“去镇上换来的。”他语气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寻常之事,“你喜欢海棠,戴着它,怕比喝下去更合适。”
他笑得得意,又带着一点少年心气。
子墨却看见了他腰间空空。那枚玉佩——那枚他父母临别时交给他的护身物——已然不见。
她的心微微一颤。伸手轻抚簪花,声问:“那你的玉佩呢?”
刘承泽目光微移,轻声道:“只是旧物罢了。”
“那不是旧物。”她的声音极轻,像怕惊碎了什么,“那是你所有的过去。”
他抬手,将簪子插入她发间。指尖轻轻一碰,她只觉一阵凉意顺着发丝滑下。
“人总该多着眼于日后。”
他笑,语气轻得似风,轻飘飘的,却落在她心上,掀起一阵不安的波澜。
她没有再问。只是望着水中倒影。那簪在倒影里闪烁着银光,冷得像月。风一过,簪花轻轻晃动,月色中满是未说出口的情愫。
“我怕你在山里受苦。”他忽然开口,语气轻柔,“等过了这阵子,我陪你回京看看吧。”
子墨怔了怔,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我不想回。”
刘承泽微微诧异,目光一转:“为何?”
子墨垂眸,指尖拨弄着水面,波纹一圈圈散开:“京中早非故地,阿玛被贬,额娘即焦虑又恐惧,我只求他们安稳,少些长途跋涉,安稳度日。何况,京城的繁华,对我早已是旧梦。”她抬起头,眼神澄澈而坚定:“这昌瑞山虽清苦,却容得下我。你呢,不也一样么?”
刘承泽沉默良久,似在权衡什么,终只是伸手替她拨开鬓发,语气温和:“可你终究不该困在山里。”
子墨轻轻一笑,声音像风:“我倒觉得,这山比京城更真。”
簪花轻颤,晃出一点冷光。夜色沉静,二人相对无言。那沉默中,藏着一种未言的分岔。
洗了衣裳,子墨收了袖口,刘承泽替她提着木盆,两人并肩往家走。虫鸣如织,砂石无声。
“这是哪家的簪子?”子墨问。
刘承泽答:“是从贾文升和李三娘的‘锡麓阁’换的。”
子墨点头。
他又道:“既然贾文升和李三娘有这一处店铺,咱们自该多多照应。”
顿了顿,他语气里似有一丝恼意:“……怎么?你不喜欢?”
他刚到无夜乡时,风餐露宿,命如枯叶。
子墨见他勤奋,不计出身,终愿与他相守。她从未催促成婚,不求聘礼,不提行礼,只说等他准备好了,一切水到渠成。
她的体贴,本是柔情。可在他心里,却像一面镜,照出自己的卑微。
越是她不言不提,他越无法心安。
每当她沉默,他心里便起疑。那种疑,像暗生的藤蔓,缠绕着他所有的自尊。
子墨抬手抚过簪花,神情微颤:“你送我簪子,我欢喜。但那玉佩,是你所有的过去。你护得极紧,却为簪子舍了它,这让我怎么心安?”
刘承泽的目光暗了下去,声音淡淡:“我不需要它了。”
他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却在那一瞬间,子墨仿佛看见了他眼底闪过的一点算计。
回到茅屋。
火石乍亮,烛焰跃起,光影摇曳。屋内陈设素朴,几件旧木器、两张竹椅,皆被岁月磨得泛出柔光。
刘承泽坐在桌旁,神色沉着。
“你阿玛对我不满。”他缓缓开口,“回京这事,不能再拖。”
子墨垂下眼,语气平静:“若他不满,你多用心在差事上,终有转机。否则回去,仍是被数落。”
刘承泽指尖在桌上轻轻叩着,声音极轻:“你怎就不明白?若不谋求回京,我们就永远困在昌瑞山。”
他顿了顿,抬眼望她:“我只想给你更好的生活。若是我眼下的俸禄能多一倍,就不会是现在的光景了。”
烛火摇曳,影子斜落在墙上,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长。
子墨的眼神渐渐柔和。她轻声道:“嗯。”
她以为,他大概只是急了,想担起两人的未来。她信他的志向,也信他的温柔。那是她所信的“责任”,也是她心甘情愿的执迷。
夜更深了。
山风从窗缝里钻入,带着露气,吹得烛焰一颤。簪花在光影间微微晃动,映出两道重叠的影子——一个清晰,一个模糊。
子墨不知,此刻的刘承泽,目光正落在那枚簪上。
烛火的微光里,他眸底的暗色一闪而逝。
他在盘算——离开昌瑞山之后,要如何以她为梯,步入更高的路。而她,还在固执的相信,那份野心,是他为两人谋的未来。
烛火“啪”的一声,断裂。
火星溅起,又归于寂静。
夜色沉沉,坠落无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