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瑞山南麓,镇陵营营地今夜格外热闹,灯火通明,几名哑奴往返搬坛,坛盖一启,酒香便顺着夜风散开,像一缕若有若无的海棠香,轻轻绕在众人之间。几十名守陵人围坐在食案旁,笑语连连,火盆里炭红如霞,映得每张脸都带着几分醉意。
夜棠酒,是昌瑞山脚下的俗物。酿法简单,花香极淡,入口微酸,尾韵反甜。每到西府海棠开花之时,人们便采花瓣入酒。初酿涩口,须藏三月方能回甘。因西府海棠花色浅粉似曙光,香气清薄难留,酿者稍不留神,花香便会被酒气压盖了去。
人们笑称这酒为“夜棠”,说喝上一口,能教人“心头开花”。
而在这昌瑞山下的镇陵之地,最怕入夜,奴才们为了壮胆,戏言这里是“无夜乡”。夜里巡陵时,风从陵寝穿过,常卷着一种森冷的回声。唯有这一坛坛“夜棠”,能让人记得自己还活着。
各人酿的酒有各人的味道,可子墨酿的这几坛夜棠酒,不甜,反而带了点凉,像山中夜雨后的花香,是清醒而孤独的味道。
“咱们子墨姐可是这几年来,第一个从杂扫奴籍升到陵寝内去当值做事的,真不是靠关系,全凭真本事!”有人喊道。
“瞧你说的,她敢摸祭器,连殉服都敢独自整理,谁还能不服气?”
“没错,这回大典上,子墨姐要在殿前行礼了!”
“来,敬子墨姐一杯!”
“若是能讨一坛子墨姐酿得夜棠,我阿爹今晚在哑巴院值夜也定要笑开花!好姐姐,你就赏我阿爹一坛吧!”
笑声,酒香,火光交织,连寒气都似乎被烫得退散。杯盏交错,笑声热烈。
子墨身着青衣,端坐中央,姿态安然。她的神色一贯平静,唇角挂着淡淡的笑。她举杯,一饮而尽,笑着向众人道谢,随即吩咐厨房的哑奴留下一坛酒,予那人作礼。
酒杯碰撞,叮然作响,如清脆的铃声,一时间,整座镇陵营似乎都柔和下来。
然而就在笑语未歇时,外头忽传一阵躁动。
“刘承泽来了——快看,是镇陵营的刘承泽!”这一声惊呼,如石入湖,霎时荡开涟漪。
人群顿时噤了声。
灯影摇曳,一道藏蓝色的身影自门外走入。男子高大,眉目俊朗,身形挺拔,那张熟悉的面孔,却带着几分冰冷的锋芒。
刘承泽,镇陵营将士,英俊少年,出身贫微,却以胆识与手腕谋得一席之地。众人皆知他与子墨虽未行礼,却早以夫妻相称。三年来,二人相依为命、共度寒暑。虽然传言纷纷,但知情者都明白:子墨从未催促成婚之礼。
她懂他的自尊。刘承泽虽有将职,却无家产。他每每提起“去子墨家求娶”时,总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而子墨信他,信他的才智与志向。
所以,即便誓言无凭,她守得比婚书还真。
此刻,他却一脚踏进厅中,目光冷得像刀。
刘承泽站在火光之中,灯影打在他侧颜上,轮廓分明,神情却冷若冰霜。
“子墨,”他低声开口,语气像利刃,“你我这三载,也该有个了结了。”
这一句话,仿佛冰凌坠地,碎成了子墨的呼吸。
她怔在原地,杯盏仍在手中:“承泽,你在说什么……你……”
“你不必说了。”他打断她,声音平平,却比怒更冷,“我认真想过了。我们分开吧。”
“刘大哥,休要冲动——”有人小声相劝,却无人敢上前。
刘承泽走上前,伸手从子墨的发髻中抽出银簪。
“锵——”银簪坠在案上,撞上酒盏,清声锐响。夜棠酒溅出,在案上像是几滴碎钻,晶莹剔透的。
“你们一家人,”他冷笑,“到底是把我当你的夫君,还是当个差役?”
子墨脸色骤白,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刘承泽盯着她,眼底闪着子墨看不懂的光,既是怒,又像刻意的表演。
“这些年,你吃穿用度,都是我贴补。连你酿酒用的棠花,我也亲手去山里采。如今你倒好,就坐吃这晋职之礼?”
“不是这样的——”她声音哽咽。
“不是?”他冷笑,语气愈发逼人,“那我问你,头上那簪子是谁给你的?上月那双鹿皮靴又是谁托人帮你捎过来的?每次我下了值,忍着饥饿陪你在山里闲逛,你可曾心疼过?更别提那些赏钱,你有交给我吗?我对天地可鉴,你呢?”每一句话都像钉子,钉在子墨的心上。
他看着子墨,目光骤亮,嗓音低冷,像是想要刺穿她的心一般:“你心里根本没我。你要的,不是夫君,是个爹。”
四下里寂静无声。酒香仍在空气中漂浮,却再无人敢呼吸。
有人低语:“她不是刘承泽的妻子吗?”
“没拜堂,只是山中私约……”
议论声在冷风中散开。
子墨的指尖轻颤,连酒盏都握不稳。那夜棠酒的余香,在她唇边变成苦涩。
“飞得太快了。”
刘承泽见她仍沉默,心中怒火翻腾。他转过身去,又回头,声音低哑:“以你的德行,守着你那双老眼父母过一辈子罢。”
子墨只觉耳中嗡然一片。她的唇发白,心底的疼比刀割更深。可她仍维持着体面,俯身,拾起桌上的银簪。
她的指尖被割破,血珠渗出,落在簪花上。她抬起头,平静地递还给他。
刘承泽迟疑了片刻,没接,只冷冷转身,背影僵硬。
“时辰不早了,”他淡声道,“你也喝了酒,我送你回寝院吧。”
子墨怔了怔,那句“送你回去”让她心中闪过一丝荒谬的希望。然而下一句,却将她彻底推入冰冷的湖底:“往后山上的茅屋,你就莫再去了。”
那是他们曾共居的地方。
她怔立片刻,喉间的气息都似冻结。
夜色深处,两人隔着十步,松涛翻涌。风卷着火星,将烛火吹得摇摇欲灭。
子墨轻声问:“你爱上别人了?”
他淡淡回:“没有。”
“那为何要这样?”她的声音几乎被风掠走。她很想知道,昨夜那个温柔体贴、与她嬉笑怒骂的刘承泽,为何一日之间,竟变成这副模样。
刘承泽沉默片刻,冷声:“你看看你做的事。你和白术有说有笑,还邀请他一同吃酒。”
子墨说:“你知道我与他清清白白……”
“我该忍的都忍了。”刘承泽眼底的怒意像积雪崩塌,“你与我共处三载,用我的马来拉车,你只管坐在马车上。可这马车一出山,是不是总载着你和你的好友?我自己的挚交,可曾有过一回?”
子墨垂眸,神情复杂。刘承泽口中的“友人”,正是贾氏夫妇。那夫妇俩守旧世俗,在镇上盘下店铺,虽不算体面,却靠贩些“花样货色”赚些糊口银钱。
他逼近一步,冷笑道:“还有那笔马料钱,我也收到了。三载光阴,你用着我的马我的车,就只付了那点钱。”
刘承泽口中的那笔马料钱,子墨倒没有付过。那所谓的“马料钱”是贾氏夫妇大婚时的事。
子墨从幼年时便被家中阿玛教导不做俗礼,即便是世交作喜事,大家也只挑用心的物件赠人,罕送银钱。可为了顾及刘承泽在友人之间的颜面,她挪出月例银子,又不好直说是想贴补刘承泽,故此找了个说辞,说是“给坐骑添鞍缰”的马料银子。
她为了顾全他在友人面前的颜面,找的借口,在他眼中,却不过是她的吝啬。
刘承泽那一头已先于子墨走到值房院落门口,他抬手一把推开院门:“你又召灵苏一同前往镇上,我呢?我从未邀过友人同去。”
子墨急声道:“我以为,无论是你的挚友,还是我的友人,大家相伴在一起,都是个缘分。若你不喜欢,我们也能商量——毕竟,你我要共度一生,有何不能说清?”
刘承泽不耐:“你我虽称夫妻,没行礼,说分开便分开。”
子墨怔住,声音发颤:“你方才说什么?”
“明日,我让人把你的东西送下山。别来扰我。”
她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微弱如丝:“你平日不是这样的……我们不能谈谈吗?”
她上前一步,伸手环住他的腰,仰头望他。那是她熟悉的气息,带着山雪与铁锈的清冷。她胸口一阵阵发紧,却一滴泪也流不下来。
刘承泽推开她,语气冷硬:“行了。”
灯光下,他的眼底似有一丝湿意,却被厌倦掩尽。
“你进去吧。”
院门被风吹上,铜环撞击木板,发出沉闷冷响。
子墨手中银簪冰凉如霜,指尖被割破仍不放开。
她站在院外,只觉月光似昨夜般皎洁,风声却变得凛冽。她抬眼望向山头,松涛沙沙,四野如墨。
她深吸一口气,朝断崖上的茅屋走去。
那是他们的屋。
曾有灯火,曾有笑语,如今只剩夜色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