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第90章 星辰大海·终

纪语披散如浪花般的长发，跪在玉台之上，狼狈而憔悴。玉台上的铁笼消失了，四周岐城赏金屋的墙壁也开始消失。

满天星辰大海将她与黎禾所化作的“燕承”笼罩。

当年燕承带着他与纪语之子，离开妖域寻医。然而那商人闻声，立刻派人将燕承暗杀、夺其子，甚至欺骗纪语是燕承背叛了她。

但那商人低估了纪语与燕承之间的情感。

黎禾凝望着纪语，微蹙眉头。是悲，则足以悲......虽然她并未经历纪语所经历的一切，然当将自己代入到纪语处境时，黎禾亦然能察觉到隐隐的绝望。

梦境将纪语的**放大：无论仇恨或是爱意。她此时此刻瘫坐在玉台上，双眸空洞，却好似有万千情绪此时此刻正充溢在她心中。

星鲛泪滚落在黎禾脚边。她弯腰拾起：一颗拇指大的珍珠，色泽为五彩斑斓的蓝色，似星辰又似大海。

既然已经得到星鲛泪，这场梦境亦可结束了。她变回原本之模样。

纪语眼底微微闪过一丝光，好似那一刹那意识到这不过是幻境。沉默许久，她开了口：“真真假假，我也分不清了。当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倒还得谢谢你为我搭建的这一舞台。”

黎禾疑惑，“既然这段往事如此重要，为何要选择忘记？”

“秘术。”纪语声音沙哑而疲惫，“打造遗梦秘术的代价，便是失去生命之中最为重要之事。我已经失去了孩儿与燕承，宝贵之物唯有与他们的记忆。可那时我恨那奸商，恨所有糟践这座城的人，因而恨所有来往这片妖域的捉妖师。”

黎禾了然，正是如此仇恨才让她不惜选择忘记最宝贵的记忆。

纪语眼底微微回光，“可我不愿意忘记，就算要失去生命，我也想怀揣着这份回忆离去。所以我利用了你们，准确来说，我利用了之后误入秘境而想要离开之人。”

“想要离开之人必然得进入黄金鼎上的幻境，必然要使得你流下星鲛泪......可为何非要你流下星鲛泪？”

“因为唯一能让我流下星鲛泪之人，只可能是燕承。”

黎禾默然，所以只要让她流下星鲛泪、则必然想起了往事。半晌，她道：“所以你利用我们来取回你的记忆，那离开秘境之法是否存在？”

纪语道：“放心，我会送你们离开这里。结束这个梦境吧。”

黎禾环顾四周，望着在深蓝之中流动的星光，缓缓开口：“收。”

梦境迅速崩塌，等再次睁眼之际，黎禾与纪语已然回到了外层的幻境。她看见展旬、祝余都望着她，眼露担忧。

她的目光不觉停在祝余身上：在舞台上所受之伤已经消失，但他脸色依旧苍白，似乎消耗过度。

展旬上前询问：“没事吧？”

黎禾摇摇头，伸出手。

展旬瞪大眼睛：“难道这就是？”

一旁的乐桃窜了过来，“星鲛泪？”

黎禾点点头。

乐桃想起此时蒋施怀之妹已然去世，这星鲛泪却是晚来无用，她不由叹息一声，“倒也看不出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展旬震惊不已，自己那么努力地讲述故事都未能成功，“你是怎么做到的？”

“嗯？”

“让她哭呀？怎么做到的？”

黎禾沉默。

纪语道：“此幻境即将消散。消散后，你们循着一段旋律而行，便能离开秘境。”

展旬不解：“你为何不将秘境解除？”

纪语凝望展旬。她的长发遮挡脸颊，只露出一双波光流转的眼眸，她收拢四肢、形如花瓶，“我并不打算原谅这座城。”

展旬着急辩解：“可这城中有多少无辜之人被困？他们可什么都没做！他们也有家庭、也有妻儿、丈夫——”

“踏足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干净的。你们也不例外！”

“你这是什么逻辑——”展旬又生气又郁闷，无奈地看向祝余，期待祝余能做些什么。毕竟这妖域之中还有这么多鲜活的生命！更不是所有人都是作恶之人吧！

祝余并未接收展旬求助的眼神，上前一步询问“无关紧要”的问题：“这岐城水中怪异，可是你为之？”

展旬一愣，“祝大哥，你为何询问这个？”

祝余不言。岐城之水，能阻碍其它花束生长，且偏偏滋润梨树，以至岐城的砖头缝中都能长出梨树。这绝非自然之力，而是有法术维系。但能够将法力蔓延至整个诺大的岐城乃至周遭山脉的，绝非一般小妖。

纪语缓缓闭上眼，道：“此前，此地确有一梨花仙，以法力维希岐城梨花繁盛。后因生命即将耗尽，便与一鬼仙做交易，好似以什么代价换取岐城梨花永远如此繁盛。”

祝余即刻追问：“鬼仙？她在哪？去了哪里？”

纪语睁眼，抬眸凝望祝余，随机了然闭眼，“我只知道当时她来找我寻过星鲛泪，不得后便不知所踪。”

“她可名孑欢？”

“不知。”

话语间，梦境一点点散去，如同燃烧殆尽的纸城。祝余、黎禾、展旬、乐桃与星河的身体被轻柔的蓝色法力环绕，他们双脚离地，向“天空”飘去。

祝余还想追问，但纪语已经闭眼、低下头，身体也随着幻境正在消失。

祝余沉默，明了，她已经自杀。

四人一妖任由法力将他们送出幻境，钻出黄金鼎下的大门，返回被秘境所困的岐城妖域。

黎禾来到悬崖边，望着山顶之下的妖域，实在不解，“纪语已死，为何此境不解？”

祝余道：“修为足够强大，可以在死后仍然让法力按照特定阵法运转。不过随着时间消散，这阵法只会越来越弱，迟早有一天会消失。”他扫了眼城市，“只不过到那时，这秘境中人早已丧失生命。”

展旬握紧了拳头，“我们真的救不了他们吗？”

话音刚落，空中传来一段乐声。众人惊愕发现，这竟然是黎禾一开始在此处吹奏的《乌夜啼》。

箫声哀如挽歌，似乎正在悼念这座被困在死亡中的城。城中之人，无论欢颜或是惧容，都即将失去意义。

乐桃捡起地上的长枪，扛在肩上，“走吧！咱们还是得把自己的小命儿保住才行！”

箫声在一缕光中回响，光缕引领众人，走下山丘，穿过岐城妖域。途中，黎禾只觉心沉重：那些定格之人，全身被幽蓝的流光附着、肌肤变得黯淡无光，他们伸出的手仿若求救。

黎禾第一次从《乌夜啼》之中，听到了一种不同的哀伤，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曲声将他们领至秘境边沿，随后那携带曲声的光缕融入边沿的光屏，打开一个缺口。

乐桃、祝余毫不犹疑跨过，黎禾、展旬与小水妖星河皆不忍回首。身后，那被拔地而起、悬浮于空中的停滞之城，寂静无声，了无生机。

乐桃道：“还不走？小心走不掉了！”

展旬一惊，一把抓住黎禾的手腕，跨过缺口。等待最后的小水妖穿过后，缺口重新闭合。

刹那间，他们的身后变成了一栋墙：秘境、妖域都消失不见了。而前方则是一条山洞通道。

展旬从失落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惊愕环视四周，“这是哪？”

乐桃道：“这是妖域原本的出口。”

“原本的出口？”

“对。知道岐城梨园吗？”

展旬一愣，半晌，双眼一亮：“噢噢噢！记得！蒋施怀说过！岐城最有名的梨园！”

“对，这通道就通往梨园后院里。这梨园以前就是一个捉妖师建造的，他为了不让捉妖师出入妖域引起普通人的警觉，就将妖域的出口放在梨园后院了。”

小水妖问：“所以我们已经离开那湖了？”

乐桃点头。

“太好了，这样就不会遇见那大水妖了。”

顿时，几人才想起他们还有抓水妖的任务。

展旬哭丧着道：“算了算了，先休息再来抓。”

几人摸黑行走在黑洞之中，唯有小水妖身体散发出的微弱蓝光微微点亮黑暗。

山洞中回响着几人的脚步声。

半晌，展旬突然问：“鬼仙是什么？”

祝余没有回答。乐桃开了口：“强大如神仙但是行事如鬼魅的修炼者，俗称鬼仙。”

“听着不像是什么好词。”

“嗯......难说。”

空气再次落入沉静，唯有水滴声与脚步声回错。

“那啥，对不起。”乐桃忽而开口道歉，“故事里我做事不受控制，不是有意伤害你们的。”

黎禾一愣，再次想起无数次被焚烧的痛苦，又想起最后一次、祝余为了保护他强行运气的场面。她抬头，望向行走在最前方的祝余：他的背影被小水妖的幽蓝之光照得愈发神秘而高大。

“我也对不起。”展旬也开口道歉，声音里满是愧疚，“我不是有意让故事不断重复的......我一开始没有想到那样会伤害到你们.......后面我也无法阻止纪语.......对不起.......”

展旬话音落下，沉默再次拉响。

黎禾开了口：“没关系。”她的声音如那清冷的风，回荡在山洞中。

黎禾好似看见展旬的身子微微颤抖。黎禾兀然发现，自己尽然看不见他人身上的**之火，可就算如此，她依旧能感知到展旬心中情绪正在翻涌。

半晌，展旬问道：“禾儿妹妹，你之前说的那个故事的结局应该不是真正的结局吧？”

“嗯。”

乐桃好奇了：“那真正的结局是什么？”

“梦神以为心爱之人背叛自己，因此焚烧了整座不夜城。”

乐桃冷吸一口气，半晌，道：“那不夜城中子民都是真实之人？”

“是，都是梦神抓来的。”

展旬一怔：“所有人？不夜城中所有人？都死了？”

“嗯。”

沉默，寂静。

走着走着，终于望见洞口透来的微光。

乐桃迫不及待地提枪、超过祝余冲了出去。正常的月色铺在她脸上，她伸着懒腰，大喊一声：“终于——”

小水妖星河变回界子，飞回祝余手中。祝余、黎禾与展旬三人走出洞口：洞口外，是一处梨树林，皑皑梨花，如雪花般铺天盖地、随风飞扬；不少梨树枝桠上，都挂着一盏招魂。

“这里尽然有招魂灯......”展旬诧异。

乐桃苦笑：“以前没有的。是因为很多很多人的亲人朋友都困在了那妖域之中，等不到他们返回之人，便在这儿也挂上了招魂灯。”

展旬难掩难过，情不自禁说道：“我有些不喜欢妖了......他们怎么都不把人命当回事儿？梦妖也好，星鲛人也罢，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就可以杀这么多人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半晌他才想起黎禾也算妖，他忙道：“当然我相信并不是所有妖都是这样。”

乐桃抱肘，笑道：“小屁孩儿，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人和妖一样，都不把生命当回事儿！所以你别这么矫情，好好活着就已经不容易了！走吧！我带你们出去——”

她边走边打哈欠，“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祝余也感到分外的疲惫，“也是，终于能睡上一觉了......该死的不夜城。”

“哈哈哈，不夜城已经死了，你也不用再咒骂了。”

展旬咬了咬嘴唇，跟了上去，“你们就别再开死人的玩笑了。”

黎禾回首，身后洞口空空荡荡、一片漆黑。

她想，或许从此以后，再无不夜城，再无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