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第122章 浮云朝露（四）

几日后，从北城而来的援军迅速镇压了曹之利一行人。朱凌霄将曹之利叛国的证据公之于众，并奉周明之命，当众斩杀曹之利九族。

一夜，黎禾食梦饱腹后，已近黎明，准备归家，刚抵达蒋施怀家门口时，却见朱凌霄一身白衣伫立门口、犹疑不前。他一身黎禾记忆里的装扮：上着对襟窄袖，浅蓝云纹刺绣腰带束腰，下着长裳；高束马尾，腰佩明玉。

朱凌霄见黎禾从外归来，诧异片刻，缓缓转向她、眸光一软，唤了声“禾儿”。

难得有此宁静的机会，可以静静地望着黎禾。他发现，自己的心上人已经变了许多，无论样貌亦或气质：黎禾高挑了不少，眉眼也褪去了些许稚嫩；她身着白雪纱外杉，头戴玉兰花簪，整个人有了几分认真打扮后的精美。从前的禾儿根本不在意外在，不戴珠钗，不喜繁复衣着......

“这簪子真好看，适合你。”他忍不住问，“朋友相赠？”

黎禾道：“是，梨梦节时祝余送我的。”

朱凌霄不觉握紧了拳头，可又想到当今自己的立场，他松手，温柔一笑，朝黎禾走近，“我想邀请你一同游览岐城，如何？”

黎禾犹豫，“怕是不能太久，我们今日就要离开岐城。”

朱凌霄愣了愣，还未告别就觉怅然若失。他强忍着心中不舍，依旧温柔地说着：“不用太久，可好？”

“好。”

两人沿着南水街朝岐河而去。阵法消散后，岐城的梨花开始凋落，街道上铺满“白雪”。偶有难眠者，在这灰蒙蒙的早晨，一脸担忧地清扫街道。

“今天就要当众斩杀曹之利一族。”朱凌霄说道。

黎禾侧眸看向他，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晃动着，“你不愿？”

“世界运作，自有秩序。杀曹之利一族，是为了维系秩序。不然若人人都如他这般叛变，世道只会更乱。”朱凌霄叹息一声，“以前我痛恨这种场面，如今却也成了刽子手。曹之利纵然有罪，可他待岐城百姓不薄，他的妻儿也罪不至此，他府中下人又何其无辜......”

黎禾沉默着。朱凌霄有些失落，不过又觉得庆幸，黎禾还似以前一样，总是冷冷的，总是不能给他期待的回应。这个熟悉的禾儿又让他安心。

不料，黎禾开了口，“我觉得，凌霄哥哥你说这话有些伪善。”

朱凌霄全身一僵，他顿步，愕然看向黎禾。

黎禾继续道：“你刚才说世界运作自有秩序，由此为了这个秩序必然得严格地去杀死一些无辜之人。那你不就是，为了一个无形之物去牺牲那些无辜者的生命？我虽对情感迟钝，但能推理。凌宵哥哥，如果你真的笃信你那秩序，现在会犹豫吗？”

朱凌霄脑子“嗡”得一响，他震惊地盯着黎禾的眼睛。这一刻他才真正地意识到：禾儿变了，真正地成长了。她是在更加努力、更加主动地体会人间。而她局外人般的眼睛，一瞬间就捕捉到自己的痛点。

是呀，他现在犹豫、迟疑，不就是觉得这种做法不值吗？可他能做什么？这是周明的命令，有人监视。如今他平息岐城之乱，立大功，向周明展示了自己的用处，周明一时半会儿不会动他朱家。如若自己心慈手软，就像是给周明递了杀自己的刀子。

“我......”朱凌霄无法解释。

“你明知有问题，但不得不杀了他们。你身不由己。”黎禾发现随着自己深入推测，朱凌霄的气息越发混乱，很快一缕蓝烟从他身体里浮出。黎禾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她已经确定，当她从一个人身上看到这缕蓝烟时，就是对方最深处**暴露之时，她只要顺着蓝烟深入对方意识，就能轻而易举控制对方的**。她不愿意这样做。

朱凌霄被黎禾后退的动作刺痛，他收手，吞咽，半晌吐不出一词。

那缕蓝烟实在是清香，像是勾引的手指。黎禾不敢靠太近。

朱凌霄想要与黎禾近一点儿，身子刚前倾一点儿，黎禾身姿就后缩。他心痛得厉害，立在原地：你知我身不由己，却也不能原谅吗？

两人陷入沉默。

破晓的光辉从东方迅速扯开夜幕。

朱凌霄凝视着拒斥自己的黎禾，眼神深切，声音沙哑，却只道：“雷驹死讯已经传至京洛城，雷大鸣大怒，扬言势必为子报仇。我虽在上报时隐去了你们的行踪，但雷大鸣绝不会罢休。你们且小心些。”

“嗯。”

朱凌霄继续道：“虞山山匪已归顺朝廷，但桑桑她又消失了，据说已经离开了岐城。”

黎禾沉眸。朱凌霄无奈一笑：“如今你也要离开了，这条路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决非要挽留你......”我也没有能力挽留你，“我......”朱凌霄失语，他想说什么？他说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渴望黎禾留下吗？可怎么能让她留下来......

“凌宵哥哥，希望你平安。”

朱凌霄一愣。

“不论是桑桑姐姐还是你，若需要我的帮助，我一定会做的。只不过如今我有我自己要做之事，所以很抱歉不能一直帮助你们。”

朱凌霄凝视着黎禾的面容：沉着、清冷，明明眉眼之间没有任何表现，却竟也有一丝温柔。朱凌霄终是知足一笑，“谢谢禾儿。那，祝你此行一路，平安且完满。”

“嗯。也祝凌霄哥哥平安。”

两人在南水街出口分离。他们背对而行，终究是朱凌霄回了头，见她走得决然，这才安心。

天已透亮，百姓纷纷出了街，要去刑场凑热闹，但此时此刻岐城人心境却是复杂的。曹之利的背叛太突然，他们根本没有实感，而曹府一家老少都将被斩杀。人们并没有除之的后快，只有惶恐与不安。

黎禾返回蒋施怀家，祝余、展旬、乐桃都在已经在收拾东西。蒋施怀在厨房中准备早食已经午时的离别宴，小瑾则在一旁打下手。

小瑾是他们在洪水村里捡的小女孩，至今也未能找到她的家人。记得刚遇见她时，他们是承诺过要为她找到她的姐姐。经过一番商议，他们最终决定将小瑾留在蒋施怀身边。黎禾也能看出，小瑾与蒋施怀二人的感觉就像爹爹和她自己，既是如此，那就说明小瑾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家。

小瑾见黎禾返回，走了过来，抬头望着她，喊了声：“姐姐。”

展旬从房间窗户里探出头：“禾儿回来了？太好了！这次我有好多东西想带！禾儿妹妹快来帮我选选。”

黎禾揉了揉小瑾的脑袋，随后走进祝余与展旬的房间。

祝余已穿戴整齐：标准的黑衣配双刀，背了一个不大的包裹。而一旁的展旬就显得“重”装出行：他腰间挂着止杀与他原本的佩剑，床上摆着一个收拾好的圆鼓鼓的包裹，还有一个包裹敞开着，里面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

他指着那个收拾好的包裹道：“这些都是必需品，有梨花糕、梨花酒还有一些岐城的特产，我的衣服那些。”他指着那个还未收拾好的包裹发难，“我还想带一些岐城好玩的，上次我们在梨梦节买的那个灯笼我也想带上，还有蒋大哥写得的一些话本，就是感觉都装上，会不会太多了？”

祝余忍不住道：“你干脆把整个岐城装上。”

“要是可以的话！就是担心太累了！”展旬拉过黎禾，“禾儿你快帮我选选，留那几本书？”

黎禾凑了过去，一脸认真地挑选，但她不知道去留标准，想着刚才展旬说怕累，便选了几本薄的留下。

“谢谢禾儿，那就这几本吧。”展旬哐哐哐塞进包里，随后问祝余，“对了祝大哥，接下来我们是去找扶桑树还是比翼鸟？”

祝余答：“比翼鸟。”

展旬双眼一亮，“那就是去北漠！会不会路过你的家乡？就是那什么长夜城？那什么剑客必往之城！”

祝余耸耸肩，“或许。”

展旬越发兴奋，“太好了！继续前行！”

黎禾听见隔壁自己与乐桃房间里传来响动，问道：“桃大姐也要离开？”

展旬点头：“对。不过她说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随即他长叹一声，“我没想到她也会离开。”

黎禾不解，“嗯？”

“她和蒋大哥分明是互相喜欢的。”

黎禾一脸疑惑，这她真没有看出来。

说到这，展旬心里堵得慌，为蒋施怀与乐桃二人的关系空着急：“既然互相喜欢，为什么她不愿意留下呢？蒋大哥不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他又为什么不愿意与桃大姐一同离开呢？”

祝余拍了拍黎禾的肩膀，道：“你也去收拾。”

黎禾点点头，回到自己房间。

房间里，乐桃已经收拾好，正拿着布擦拭长枪。

黎禾思考着刚才展旬的问题，她刚要询问些什么，乐桃放下行李，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慢慢收拾，我先去给蒋施怀打下手。”

说着，她喜笑颜开地离开了，丝毫没有悲伤与不舍地情绪。黎禾倒有些不理解了，按照人之常情，尽推不出乐桃到底是何情绪，果然人没有那么容易懂。

她开始着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只想带走自己的东西：衣裳，曲谱，以及三根箫——爹爹的竹箫，朱凌霄送的玉箫，以及神木之城武器白长箫。简单收拾后，发现比起刚来岐城时，她还是多了一些东西：几件白雪纱做的衣衫，祝余相赠的玉兰花簪，蒋施怀送的一本话本以及从星鲛人那儿得来的星鲛泪。

收拾好后，她也前去厨房为蒋施怀打下手。乐桃瞥见祝余走出来，抓起一旁的菜刀，走去，“今日即将分别，打一场！”

祝余抱肘，表情有些不屑。

乐桃瞪了眼，“嘿！今日你不打也得打！”说罢，她挥刀砍了过去，看得展旬瞪大了眼睛、忙地躲到厨房这边。

乐桃挥刀，动作利落快速，祝余悠然躲过。乐桃越发认真，动作越发杀伐果断。

展旬担忧劝道：“我们不是朋友吗？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但他又被乐桃的身姿所吸引，“好厉害......”

蒋施怀道：“小桃耍长枪那才叫一个飒！”

展旬点头，他们收服大水妖时，他就见识过了，不过当时情况很危机，他没有过多注意乐桃的枪法。

此时祝余拔刀，与乐桃比试。两人都没有运用道之气，单纯比武，双刀碰撞，银光闪烁。

展旬在一旁学着比划，眼里闪着兴奋之光。

蒋施怀望着阳光下乐桃飒飒身影，无尽欣赏的神情之中掩藏着不舍与无奈，“不愧是我《桃夭传》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