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秒的流逝,都显得如此漫长。医生拿着化验报告走出来时,周毅抱着四喜一个箭步冲上前,双眼满是焦灼。
医生神情严肃地缓缓开口,“经化验后,这瓶子里装的是处方药舍曲林,怎会装在维生素的瓶子里?这药,一般都是抑郁症患者的常用药。”
抑郁症?
周毅愣了,大脑一片空白,“我在家里抽屉的角落里发现的,以为是维生素,就给我女儿吃了。”他的声音里尽是懊悔,满是自责地追问,“如今误食,是否需要洗胃?这药对孩子伤害很大?”
医生看了双眼睁得溜圆,滴溜溜直转的四喜,温和地说着,“综合孩子各方面状态来看,误食少量,问题不大,洗胃太伤身。舍曲林的症状反应多为嗜睡,孩子太小,所以才会伴有呕吐,头痛的现象。据我观察孩子现在状态来看,总体恢复的不错。”
“这样,你再观察一下,若是没什么事,就可以回家了。”医生的声音再度响起,瞬间驱散了周毅心头的阴霾。
他长舒了一口气,“谢谢医生。”
“没事。”
待医生走远,周毅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问道:“你现在觉得头还痛吗?”
四喜摇了摇头。
他忽然拿起维生素瓶子在她的面前晃了晃,“你在家里见过这个瓶子吗?”
四喜想也未想,如实回答,“我看妈妈每天都会吃,妈妈在瓶口贴了朵小红花,但是妈妈说我是小朋友,千万不可以碰这个瓶子,每次她都藏起来。”
周毅静静地听着,眼神越发深沉,“你还记得妈妈吃这个瓶子里的糖多长时间了?”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四喜或许并没有清晰的时间概念,于是又换了个方式追问,“你上幼儿园前,有见过妈妈吃这个瓶子里的糖吗?”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有呀!”
眉头紧锁的周毅,心里的疑惑如同野草般疯长。按照四喜所说的时间推算,唐雅琪服用抑郁症药至少一年到两年以上。他们在同一张床上度过无数个夜晚,却从未觉察到她的精神饱受痛苦折磨,作为丈夫,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失败。
周毅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止不住地去想,唐雅琪的病情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是药物就能控制,还是需要更漫长且艰难的治疗?
这些问题,像无数个嗡嗡作响的苍蝇,扰得他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一只小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机器人爸爸,我肚子饿了。”
望着女儿那满是依赖的眼神,周毅的心猛地一颤,“你想吃什么?”
她脆生生地说,“我想喝白粥。”
“怎么会想喝白粥?”周毅愣了下,满是不解,“你不吃点别的小吃?”
四喜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执拗,“我就要喝白粥。”
“行。”周毅叹了口气,牵着那只小手走出医院大楼,转身迈进一家又一家饭店,问询的结果却都是失望。直至问完最后一家饭店,他站在门口,脸上尽显疲惫,“爸爸问了一圈,也没有一家有白粥卖。”他唯有轻声建义,“要不,你吃八宝粥吧。”
四喜毫不犹豫地拒绝,小脸恨不得皱成一团,“不要。”
“不是爸爸不买给你,是没有一家卖白粥,你一路走过来,也有亲眼看到。”周毅耐心解释,“你若是不爱吃八宝粥,那爸爸给你买皮蛋瘦弱粥?或者,雪菜芦丁鸡粥也行?”
然而,不待他说完那些试图安抚的词语,就被四喜急切地打断,“我就要吃白粥!就要吃白粥!”那声音刺耳、尖锐,夹杂着丝丝呜咽,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周毅的耳膜。
他昨夜一宿未眠,疲惫与烦躁在心底疯狂滋生,此刻被女儿这反复的哭闹搅得愈发浓烈。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退让。
他望着眼前哭得满脸泪痕的女儿,抬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努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可话说出口,还是带着难以抑制的火气,“这个不要,那个不要,难道我能给你变出来白粥?”
她仰着头,声嘶力竭喊着,“我不管!我就要吃白粥!”
周毅的耐心在这漫长的找寻和女儿的哭闹中被消磨殆尽,音量不自觉拔高,“你别再给我使性子了!这里只有八宝粥,你吃不吃!”
四喜听了,两只小脚不停地跺着地面,仿佛要将满心的委屈和不满彻底发泄出来,“不要,不要!我就要白粥!呜呜,我就要喝白粥!”说到最后,竟号啕大哭起来。
周毅沉沉地吸了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怒火,“你为什么一定要喝白粥?告诉我个理由,只要你这个理由能够说服爸爸,爸爸就去给你买到白粥为止!”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说,“妈妈说,生病了,喝白粥病就能快快好起来,每次生病,妈妈都是给我喝白粥的!”
听到这话,周毅瞬间僵住,看着她幼小的肩膀微微颤抖,止不住抽泣地说,“四喜乖乖听妈妈的话,生病了就好好喝白粥,每天吃饭不挑食,是不是妈妈就不会不要四喜了?”
她仰起头,眼神中满是迷茫与不安,小心翼翼开口,“妈妈为什么不要四喜了?我会很乖很乖,你叫妈妈回家好不好?”
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四喜一边说着,一边用那稚嫩的小手胡乱地抹着眼泪,泪水不停地从指缝间滑落,滴在地面上,“班里的同学说,她的爸爸刚开始也是不回家,过了不久,她爸爸就和妈妈离婚了,后来她爸爸再也没有回过家。”
周毅望着女儿,嗓子像被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伸出手,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不会的,妈妈那么爱你,不会不要你,相信爸爸。”
“可是妈妈为什么不回家?”那双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仿佛是这不安世界里唯一的依靠。连绵不绝的啜泣,在周毅怀里回荡。
晨曦透过淡薄的云层,缕缕阳光洒下细碎的金辉。
周毅带着女儿离开医院,一路上车内气氛压抑,四喜的脸上依旧少了孩时的笑。
他满心担忧地将车缓缓驶入地下车库,停好车后,父女俩脚步沉重地走向电梯。上行的电梯门刚打开,楼道中一阵激烈的争吵声突兀地传来。
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希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委屈与急切,“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他们养我这么大,这点彩礼的要求过分吗?”
江念川的回应低沉而无奈,“自然不过分,只是你也知道,我现在的积蓄不多,我爸妈辛苦一辈子,好不容易供我上完大学,房子已经压力很大,如今只是想降点彩礼。”
希西的声音尖锐直接,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我爸妈养大我不辛苦?我嫁你以后,是你们家的劳动力,我爸妈可是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江念川原本正随意地坐在沙发上,闻言,迅速站起身,“怎么就成了我们家的劳动力?”
他张了张嘴,声音里带着几分疑惑与不解。见她脸色铁青,赶紧干巴巴地笑了笑,试图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如今不是提倡男女平等?”
希西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要把心中积压已久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呵!男女平等?你还敢和我说男女平等!”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情绪激动到了极点,“你知道婚后女人生孩子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的职业生涯重新归零!然后我还需要为了家庭操持,再平衡工作。而你呢?你回到家只会翘着二郎腿,却享有财政大权,事业步步高升!”
江念川被她这一连串的质问打得有些措手不及,慌乱之中,下意识举起手,那模样像是要对天发誓,以此来证明自己话语的可信度,“唉唉唉,这话不对。我向你承诺过,可以养你一辈子,这样我主外,你主内,这不是挺好。”
岁月静好的生活图景,希西却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举起手机展示银行余额短信,嗤笑,“这就是你说的养我?我若不出去工作,那我爸妈将来养老仅靠这8.4元?”
浓浓的质疑,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沉重的石子,砸在江念川的心上。
他明显愣了一下,似乎真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脸上的表情从急切转为茫然。
见他沉默不语,低垂下脑袋,希西哪里会不知道,这所谓的“承诺”究竟有多少分量,不给他丝毫喘息地继续质问,“难道我孝敬父母,也要向你伸手要钱?倘若我想买奢侈品给他们,以你微薄的薪水,你会心甘情愿?”
还没等江念川缓过神来,希西又抛出了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亦或是有一天,我的爸妈重病,需要倾家荡产救命,你会心甘情愿掏出所有给他们治病?”
江念川的声音,在这略显局促的空间里响起,“你这只是假设。”
希西听后,释然地笑了,那笑容里却裹挟着无尽的苦涩,“你不会,我能理解,这是人之常情。因为他们是养育我的父母,而不是你的。我不应该将他们的养老强加在你的身上。”
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那是对父母深深的担忧,也是对自身无力的悲叹,“可是我没有经济能力,我就无法保障我父母的未来,我每天为了自己的小家倾尽所有,那他们需要我的那一天,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她的语调渐渐低沉,却更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他们只有我,我是他们的唯一。”
楼道里,静谧得有些压抑,周毅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不知不觉间,听着希西与江念川争执的声音。
他的脑海里,不断闪过唐大庆夫妇那被岁月压弯的脊背,在逼仄的超市货架间忙碌穿梭。不禁陷入沉思,这份沉重的责任,落在唐雅琪的肩头,是否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日头高悬,阳光愈发炽热,将他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紧闭着双眼,不发一语地立在那里,像是要将周遭的喧嚣与纷扰都隔绝在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与她共度的时光不断在脑海中闪过……
仍记得初识那天,她站在图书馆的门口,细碎的阳光洒在她的发梢,微风拂过,几缕碎发轻轻飘动,更衬得她的笑容温柔而明媚,像是春天里的第一缕暖阳,照亮了他整个世界。
然而,时光的车轮无情地滚滚向前,那抹灿烂的笑容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脸上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无奈、是渐寂消亡。
“琪琪……”他嘴唇微微颤动,轻声呢喃,带了诸多疑惑似的问出口,“你也是这么想的?”
“机器人爸爸?机器人爸爸!你怎么了?”突然,四喜清脆的呼喊打破了这份寂静。
周毅猛地一怔,瞬间惊醒,嗓音扬声回应,“没事。”
四喜探出个脑袋,瞅了眼隔壁屋子里的希西,那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疑惑。仿佛是在确定,爸爸发呆是否与希西的说话声有关。好半晌,试探地问一句,“机器人爸爸,我们回家?”
或许,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但他清楚地知道,不能再逃避了。
那个决定,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胀满了复杂的情绪,缓缓蹲下身去,膝盖弯曲的动作像是承载了整个世界的重量。与女儿平视的目光,坚定、炽热,仿若藏着一团不会熄灭的火焰,能将前路的阴霾驱散。话音里,满是歉意地说着,“四喜,我们现在不回家。”
四喜微微一愣,嘟囔着,“那我们要去哪儿?”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四喜的头,微微一笑,“去找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