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周毅的车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疾驰,终于抵达幼师家时,街道上已是万籁俱寂。
他抬手敲响房门,门缓缓打开后,刘老师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四喜,快过来,你爸爸来接你了。”
四喜迈着小小的步子,意兴阑珊唤了声,“机器人爸爸。”那落寞的声音,轻轻的,像藏了许多心事。
他心疼地看着女儿,伸手将她抱起,走向车子。将她小心地安顿在后排的儿童座椅中,转身刚要向刘老师道谢。却见刘老师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将他叫到一旁,满是关切地问询,“我看四喜最近不太开心的样子,我有问过她原因,但是她什么都不肯说,你回家以后,还是要和她沟通一下。”
周毅心中一紧,又有些酸涩。他隐约猜到,四喜大约是因为唐雅琪离开的事缺乏安全感,真诚地说,“好,回到家中,我一定和四喜沟通。太感谢您了,刘老师。”
“没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四喜是个好孩子。”刘老师走到车窗外,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四喜的脑袋,温声嘱咐,“下周一再见,祝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周末。”
周毅坐在驾驶座上,透过车内后视镜,眼瞅着后座上的四喜神色淡淡,不由得催促,“四喜,快和刘老师说再见。”
脑袋低垂的四喜,听话地将头探出窗外,声音轻轻的,“刘老师再见。”
周毅居住的地方,距离刘老师家不过十分钟路程,不消一会儿,车缓缓停稳。院子里的夜灯散出昏黄光晕,将归家的父女俩笼罩其中。
周毅拉着四喜的小手,缓缓走向家门,钥匙在锁孔里轻轻转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伴随着“吱呀”一声,扑面而来的,是一室冷清与黑暗。
头上的灯骤亮,四喜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仰起头,带着一丝哽咽问道:“机器人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家?”
那稚嫩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无形的手,狠狠揪在他的心脏。
周毅望着女儿,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好半晌,才艰难开口,“妈妈最近在忙工作,过段时间就会回家。你若是很想她,爸爸给你拨通妈妈视频?”
四喜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可很快又黯淡下去,轻轻摇了摇头,“妈妈在忙,我是乖宝宝,不可以打扰妈妈工作的,妈妈会不喜欢。”
闻声,周毅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手臂不自觉收紧,他的下巴轻抵着四喜的头顶,满是愧疚爱怜地安抚,“妈妈忙完了就会回家,时候不早了,爸爸先给你洗漱睡觉。”
顾不上停歇的周毅,忙忙碌碌,待孩子独自进入淋浴室,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卧室。
他打开衣柜,正要翻找睡衣。一抹熟悉的鹅黄色闯入视线,款式简单的陈旧睡裙,颜色也不再鲜艳,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熟悉的布料,脑海里不禁浮现她穿着这身睡裙仍在家中操持的背影。
他记得,这套睡裙还是结婚前他送给琪琪,这些年,他和四喜的衣柜总是被新衣填满,可他始终未注意到,这件旧睡裙,她竟穿了这么多年。
这些年来,是她毫无怨言地操持着家中的一切,支持他的事业,才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独自照顾孩子是件再轻松不过的事。
离开家的日子,她一个人过得好吗?
呵,想来是轻松自由的,毕竟不用因为四喜的调皮闹得鸡飞狗跳。
“机器人爸爸,我洗好了。”四喜的叫唤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毅猛然回过神,走到床边,拍了拍枕头,示意她赶紧上床,“自己用毛巾擦干净脚,今晚允许你和爸爸睡。”
说着,他顺手拉开抽屉,在一堆杂物中翻找着,碎碎念着,“我记得在这里看到过。”好一会儿,终于在抽屉的最角落,找到了一瓶维生素,“有了,最近都忘了给你吃维生素糖。”
四喜的目光一下子被小熊瓶罐上的花朵贴纸吸引,歪着头陈述,“这是大人吃的维生素糖,平时妈妈都告诉我不要吃这瓶,妈妈特意给我准备了儿童糖。”
他下意识地皱眉。
大人和孩子吃的维生素能有何区别?
都是些被商家炒作出来的智商税。
他露出一个看似轻松的笑容,对四喜说,“没事,爸爸说没问题,你就可以吃。”
四喜把糖轻轻放进嘴里咽下,安静地躺在床铺,许是玩累了,少许一会儿,呼吸逐渐变得均匀,人已沉沉地进入梦乡。
下半夜,万籁俱寂。
被窝里,四喜小小的身体忽然不安地扭动着,单薄的被子突然被她猛地踢到角落。她翻来覆去,眉头紧紧皱成一团。
正沉浸梦乡的周毅,隐约听见动静,猛地睁开双眼,眼神中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睡意,看见四喜躁动蜷缩着身体,瞬间醒神。迅速伸手,试探着摸了摸四喜的额头,触手之处,温度正常,“四喜,四喜?”他轻声唤着,“怎么了?”
四喜迷迷瞪瞪,嘴唇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声音,“机器人爸爸,好难受。”
周毅猛地坐直了身体,心慌意乱追问,“哪里难受?”
四喜的小手缓缓抬起,重重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喃喃着,“这里难受。”一下又一下,砸得周毅的心揪成一团。
周毅瞬间慌了神,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在黑暗中摸索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几秒,他终于触碰到了床头灯的开关。
灯光骤然亮起,刺目的光芒让他微微眯起眼睛,但他顾不上这些,动作急切又慌乱地披上外衣,紧接着,迅速扯过一床薄被,裹住四喜小小的神躯,牢牢抱着她,转身冲出家门。
楼道里,那盏昏黄的灯光闪烁不定,凌乱脚步的他,每一步都踏得地板‘咚咚咚’直响。
他怀里的四喜,时不时地发出干呕声,痛苦呜咽着。
脸上写满焦虑的他,豆大的汗珠忽然滑落额角,冲进地下车库时,冷风扑面而来,他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眼神慌乱地四处搜寻着自己的车,目光扫过一辆又一辆车,当看到那熟悉的车身,跌跌撞撞冲了过去。
手忙脚乱地打开车门,将四喜小心翼翼地放在后座,自己迅速钻进驾驶座。
车子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出,引擎的轰鸣声划破寂静的夜空,直奔就近的医院。
周毅一路狂奔,冲进了医院急诊室,“医生,医生!我女儿不舒服。”
闻声快步走来的医生,神色镇定,沉稳地问询,“怎么不舒服?”
周毅急促地喘着粗气,话语连珠炮般蹦出,“她有干呕的症状,还拍自己脑袋,我估计是头不舒服?”
医生微微点头,神色专注地仔细检查,触碰到四喜的头部时,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是否有摔伤,磕碰到头?”
周毅摇头,肯定道:“没有。”
做完一系列检查,医生微微直起腰,声音温和地询问,“小朋友,你今天晚饭吃的是什么呀?”
四喜眨了眨眼睛,声音带着几分虚弱,“西红柿炒鸡蛋,莲藕排骨汤。”
医生嘴角微微上扬,鼓励她开口,“你喜欢吃吗?”
四喜点了点头,“喜欢。”
医生站起身,看向周毅,神色平静却透着专业,“意识清晰,头上也没伤口。先抽血化验一下,看看指标。”
忽然,他似想起什么,又补充了句,“对了,除了正常用餐,你还给过小朋友吃了什么吗?”
这看似平常的问询,却令周毅的身体颓然一僵。他清楚地记得,四喜睡前一切正常,短短几个小时,夜间怎会毫无征兆头痛?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会不会与吃下去的维生素有关?
出门前,他无意识瞥见了那瓶放在床头的维生素。当时,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警觉,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鬼使神差般地顺手将其揣进了兜里。
“睡前还吃过维生素。”话音刚落,他便忙不迭地从瓶子里倒出一粒维生素。
医生在看见药片时,忽然微微眯起了眼睛,只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神情也愈发凝重,“这个模样,看起来像是什么药物,并非你说的维生素。”
周毅的呼吸猛地一滞,整颗心,咯噔一下子悬在嗓子眼。
“这样吧,你抽血的时候,一并将其化验成分。”
他微微欠身,表示感谢,“好,麻烦医生了。”
紧紧抱着四喜的周毅,在医院甬长的走廊里穿梭,缴费、抽血,一阵折腾后,终于在候诊区坐下,疲惫地长舒一口气,“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很痛吗?”
四喜满是倦意蜷缩在他的怀里,听见关切的问询,声音微弱回应,“不那么痛了。”
周毅的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担忧,“若是还很难受,一定要告诉爸爸。”
她微微动了动唇,极轻地“嗯”了声。
眼瞅着四喜呼吸平稳进入梦乡,他那颗一直高悬着的心才缓缓落了地,轻轻直起腰,舒展了一下因为长久维持同一姿势而有些僵硬的脊背,他才有空将目光从四喜身上移开,打量起四周的一切。
远远的角落,坐着一个怀抱幼童的女人,身形单薄,仿若深秋里摇摇欲坠的枯叶,肩膀微微颤抖,时不时发出几声哽咽抽泣,那声音细碎压抑,在空旷的候诊区里,如同一把把尖锐的细针,直刺人心。
忽然,嘈杂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周围人来人往,脚步匆匆。他正出神,脑海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唐雅琪消瘦的身子骨,脖颈纤细,脊背微微弯曲,怀里用薄被紧紧裹挟四喜坐在那里。
他的心猛地一揪,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
这四年来,每一次四喜生病,她是否都心急如焚,却只能独自面对医院里复杂的流程,在挂号、候诊、检查的奔波中,将脆弱藏在心底?
那些漫长的夜晚,当四喜被病痛折磨,她又有过多少个孤独的守护,满心焦虑,却无人倾诉,只能默默祈祷孩子的病快点好起来。
每每这时候,他的人在哪里?
日日夜夜无休止地像个工作狂人,奋战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在建模与方案间穿梭,忙碌得近乎麻木,却未曾想过家中的妻女正迫切需要他的陪伴。
直到此刻,看着角落里那个怀抱幼童,身形疲惫却又强撑着的女人,莫名地,他心中涌起一阵酸涩,愧疚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