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漫进楼道时,周毅正站在唐雅琪家门口,手里拎着一袋沉甸甸的蔬菜生鲜,抬手叩门,指节落在门板上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这已经是他这周第三次来敲门了,前两次要么没人应,要么就是电话里冷冰冰地传来,“不在家”。
屋子里静了几秒,唐雅琪的声音隔着门板,听不出情绪,“谁?”
“是我,周毅。”他放软了语调,把塑料袋往门边靠了靠,“买了些你爱吃的虎虾,想着……”
“我要加班,没空招待你。”她直接打断,语气里的疏离像一层薄冰,“你要是饿了,楼下就有家政公司的电话,请个阿姨最适合你。”
“雅琪,我不是来蹭饭的。”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沉了些,“就是想看看你,五分钟就行。”
“说了没空。”她的声音硬了几分,尾音透了股毫不掩饰的躁意,“我在赶稿,你怎么听不懂?”
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灭了,黑暗瞬间涌上来。
他站在门外,里投隐约传来键盘敲击的声音,笃笃笃,敲得又快又急,像是在掩饰什么。
过了会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出奇的轻,“那你……别太累。”
正欲转身时,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门缝后探出四喜毛茸茸的脑袋,看见他时眼睛亮了亮,“爸爸!”唤完他,立刻把食指按在唇上,小声说着,“妈妈忙了好几天,觉也睡不好,你小声些。”
说罢,小手抓住他的衣角往屋里拽,“我给你留了草莓,藏在冰箱最下层哦。”
周毅刚踏进玄关,脚背就踢到个软软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团被踩得扁扁的草稿纸,边缘卷成狼狈的弧度,墨迹透过纸背洇成模糊的灰影。
他弯腰捡起来时,指尖触到纸团里硬邦邦的凸起——是被笔尖反复戳刺的痕迹,好几个洞眼穿透了正反两面,像藏着无数次被按捺下去的撕扯欲。
莫名地,心底滋生了点异样感。
顺着散落的纸团往里走,客厅的景象更让他心头一沉。
电脑屏幕下方堆了座摇摇欲坠的“纸山”,大半是揉成团的废稿,新的旧的挤在一起,有的纸团被压得变了形,露出里面潦草划掉的线条,像极了她此刻混乱的思绪。
唐雅琪就坐在这堆狼藉里,背对着他,肩膀绷得像块直板。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设计图缩成小格子,她的眼神却像失了焦的镜头,落在虚空处。眼下的青黑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连带着眼尾都坠着点红,似熬了不止一个通宵。
“你熬夜了?”周毅皱着眉头,视线扫过她手边冷透的咖啡,“工作可以放一放,身体熬垮了得不偿失。”
话音刚落,唐雅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猛地抬头。那双往日里总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不关你的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惊扰的尖锐,尾音甚至有些发颤。
周毅的眉头瞬间拧成个疙瘩,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看得出她在硬撑。那股紧绷感像拉满的弓弦,藏在她故作镇定的语气里,连指尖敲键盘的力道都透着股压抑的狠劲。
四喜悄悄拽着他的裤腿,仰着小脸问,“爸爸,妈妈最近是不是不开心?她昨天把我画的画随手扔了,以前都会收藏起来。
“妈妈最近工作太忙了,压力大的时候难免会疏忽。”周毅蹲下来,替女儿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声音放得极柔,“四喜要乖乖的,别去打扰妈妈,想玩了就来找爸爸,好不好?”
话虽如此,他心里那根弦却越绷越紧。
眼瞅着四喜似懂非懂地点头,周毅的目光忍不住又朝着唐雅琪撇去,起身倒了杯温水,走到电脑桌时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喝点水吧,总喝咖啡对胃不好。”
话音未落,唐雅琪像被什么烫到似的猛地抬臂,狠狠推开他的手。
玻璃杯在桌上晃了晃,水溅出来,在设计稿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谁让你碰我东西?”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撕裂的布帛,“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连这点工作都做不好?
周毅被推得踉跄后退,后腰重重撞在身后的餐椅上,一阵钝痛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见她抓起桌上的草稿纸狠狠砸过来,纸团擦着他的脸颊飞过,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出去!出去!”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尾音里裹着浓重的哭腔,却偏要扯着嗓子装凶狠,“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啊!”
“砰——”门板在身后重重合上,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惨白的光打在周毅脸上。
门内立刻传来唐雅琪压抑不住的怒火,声音尖得发颤,“谁让你给他开门的?我怎么跟你说的?以后不许再给他开门,听见没有?”
紧接着,是四喜带着哭腔的呜咽。
周毅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指尖还残留着被她推开时的触感。门内的动静渐渐小了,只剩下隐约的抽泣声。
他站了很久,直到楼道里的灯再次熄灭,才缓缓转身,脚步沉重地迈着。
黑暗里,那扇紧闭的门,像一道冰冷的墙,隔开了两个世界。
凌晨三点的闹钟还没来得及响,手机铃声却像道惊雷,在寂静的卧室里炸开。
周毅猛地睁开眼,指尖在黑暗中胡乱摸索,屏幕亮起的瞬间,“老婆”两个字刺得他瞳孔一缩。
“爸爸……呜呜……”电话那头的哭声细碎又急促,透着浓浓的恐惧,“妈妈她……她坐在地上不动,眼神怪怪的……我叫她,她也不理我……我害怕……”
周毅的心脏骤然攥紧,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
他没来得及问更多,听见女儿哑声传来,“爸爸你快来”,便抓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赤着脚踩进拖鞋就往外冲。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一层层亮起,又在身后次第熄灭,像追不上的影子。
坐进车里时,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钥匙插进锁孔,引擎发动的轰鸣在凌晨的停车场里格外刺耳。
车刚驶出小区大门,他就一脚踩下油门。平日里需要十几分钟的路程,此刻被压缩成风驰电掣的几分钟。
拐进唐雅琪住的那条巷子时,车轮碾过路面的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几乎是跳下车的,手忙脚乱地开锁时,里面隐约传来四喜压抑的抽泣,像根细线,紧紧绷在他的神经上。
阳台的月光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客厅角落的唐雅琪。她膝盖抵着下巴,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眼神空茫地落在地板的纹路里,对开门的动静毫无反应。
而四喜就蹲在她面前,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看见周毅进来,眼泪瞬间决堤,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敢用口型无声地喊,“爸爸。”
周毅走过去的脚步很轻,像怕惊散了什么。他蹲在唐雅琪面前,才发现她的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痕,脸颊冰凉,连呼吸都带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
“你怎么了?”周毅半蹲下来,视线与她平齐,声音柔得几乎要融进空气里。抬手想去拂开她颊边汗湿的碎发,指尖刚要触到发丝,她却极轻地偏了偏头,躲开了。
他的手悬在半空两秒,终究是收了回来,只重复道:“先休息,工作的事放一放,真的没关系。
“放不掉。”她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划过眼下的青黑,“以前看一眼需求,框架就能在脑子里搭起来,可现在……对着屏幕,我像个傻子。”
“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块石头砸在周毅心上。
那天晚上,他把四喜哄睡时,孩子还迷迷糊糊地问,“妈妈是不是生病了?”
他摸着四喜柔软的头发,安抚着,“妈妈是太累了,等睡够了就会好的。今晚爸爸陪着你,不怕。”
待四喜进入梦乡,他刚转身,就看见倚在沙发角落的唐雅琪,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她蜷着身子,怀里还松松攥着半张写满字的画稿,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想给她盖条毯子,却在看到她眼下那片深青时,喉咙猛地发紧。
坐在她身边,点开手机屏幕。
指尖悬在搜索框上许久,才缓缓敲下“抑郁症”三个字。
在此之前,他对这三个字的认知,不过是偶尔在新闻里听到的模糊概念,总觉得那是“心里想不开”的矫情,是能靠“想开点”就能过去的情绪波动。
可当一条条搜索结果跳出来,那些关于“长期情绪低落”“自我价值感丧失”“兴趣减退”的描述,像一把把小锤子,重重砸在他心上。
他越往下翻,指尖就越凉——文档里说的“思维迟缓,难以集中注意力”,不正是她白天对着电脑发呆的样子吗?
窗外的月光移过书桌,照亮他眼里翻涌的情绪——有后怕,有自责,更有一股突然清晰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