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兄万岁万万岁 第1章 第 1 章

南平永定三十八年，六月。

雨水连绵，风雨连天。

宫里人都记得，这场雨开始的时候，雷声自午后在头顶隆隆作响，琉璃瓦忽忽闪着明黄的光，好像预告已久。

可这雨，一直到夜里丑时都落不下。

彼时东宫从西北归来，卷起一阵凛冽的腥风，冷的彼时跪在五公主身后的李柔嘉打颤。

她偷偷一眼，恰逢南平国最尊贵的太子殿下蓦然回过身，一身来不及换下的玄色铠甲衬得他眉眼凌厉，杀伐之气森然。

先皇此生子嗣尚丰，膝下约莫有七八位公主，只得三位皇子。

大皇子李萧宗，乃已故的胡皇后嫡出。南平国在立储上，严格遵循嫡长子继承的祖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原本这李萧宗该是东宫的不二人选，将来继承大统的人也应该是他，只是后来出了些变故。

李萧宗被册立为太子的时间较早，丹皇帝继位时，李萧宗才八岁，继位大典之后不久，便是东宫册立大典。

丹皇帝与早逝的胡皇后有少年夫妻的情分，对这个唯一的嫡子，他爱屋及乌，倾注了作为一个父亲的所有心血。

自己于读书一事无甚天分，幼年进学，经常受到先皇的训斥，兄弟之间也拿他调笑，李旻丹心里耿耿于怀。

皇储未册立时，便对大儿子李萧宗管教甚严，延请四方名儒教导，后来太子居住在文华殿后殿，各东宫官分班入值，特别将皇储李萧宗的教育与其他皇子的教育分开进行。

丹皇帝曾言：“读书明理以为本，如是而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勤学善问，他日用之无穷。”

可惜，这老皇帝前后不一，登典以后不久，在酒色财气中没守住正心，被权势**迷了眼，以至于后来连祖宗庙门往哪儿开都不记得，何况对儿子的考教。

于是先太子殿下学着学着，学偏了。

李萧宗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诗》、《书》不行，他寻花问柳。师傅不允，他另辟蹊径。

先太子殿下偷偷在宫中养道人这事，本是瞒着进行，可终日沉迷于求仙问卜，食丹药如食餐饭，补得他身体亏空，精神异常，想瞒也瞒不住。

某一日上朝，中途雷声阵阵，李萧宗突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发了疯。

他咚地一声倒在地上，抽搐，头发被自己扯落了一块头皮，满头的血，嘶喊着拿仙药给他吃。

丹皇帝又气又急，命宫人绑了他，着太医赶紧治。

事情发生之后，老皇帝便一查到底，这才知太子早不读书，以往过朔、望及大雪、雨、雪，隆寒盛暑，才暂停的讲读、写字，已停近一载。

师傅授书，由亲面改为隔帘相对，师傅们不敢多言，竟不知帘后是替身。

这事闹将出来，盛怒之下，东宫里里外外的宫人道士全被杀了头。

可惜一切终究为时已晚，先太子在塌上躺了三月，形如槁木。

除了他口中的仙药，旁的食物吃进去什么样，吐出来还是什么样。

太医们当时也是像这样跪成一片，当时的院首韩太医认为是丹药本身有问题，里面掺了能使人上瘾的东西，建议强制将其戒掉。

丹皇帝看了太子戒药的过程，不忍心，要求太医院另想他法，暂时先顺着先太子来。

然而等到最后一瓶药吃空了，众人才想起要炼新药吊太子的命。可原来那些负责炼药的道士童子，估计早在奈何桥排上队了。

仙药没了，李萧宗的命也就到头了。

在老皇帝心里，这个嫡长子的分量十分重，李萧宗逝后，李旻丹所受打击可想而知。

老皇帝颓靡了半年，更加放纵声色，而今这情况，这一任的南平君王和皇储，父子俩竟双双落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丹皇帝薨逝的消息，随着今夏的第一场雨降下来，在宫内如瘟疫一般迅速蔓延。

李萧衍盥了手，坐得离先皇龙塌一丈远。在他左右，宫女太监们进进出出，排着长龙为新君点香奉茶，人人忙得脚不沾地，人人处在惴惴不安之中。

李萧衍淡淡道：“依诸位所言，先皇这病，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太医院上下点头摇头都有，就是缄口不言。

孙院首心道，完了。这宫里哪一位敢直言，先皇是花柳病呢。

传位诏书未立，眼前这位太子殿下又是兵权在握，长久以来稳居东宫。

江山易主，已成定论。

“下官无能。”孙思邈面色灰败，颤颤巍巍回到：“请殿下降罪。”

太子殿下不言语，单手扶额似头疼。

几位太医相互递个眼神正要上前陈言请脉。

殿下摆一摆手，老院首抹一把汗。

孙思邈在家里已拟好了辞呈，这人生的最后，希望能与家人一道，平安告老还乡。

孙思邈率余下众太医告退，起身时眼前一花，徒弟杜若明眼疾手快过去扶住。师徒两人深一脚浅一脚，两厢沉默，檐下慢慢行至连廊。

新君回宫才一会儿功夫，前后脚赐死了三位太医，传出去恓惶得很，可出了事，他作为太医院首竟丝毫无伤地保全了下来，传出去难免让人非议不耻。

孙院首心头郁郁，双腿像各绑了块千斤的大石，举步艰难。

“殿下如此行事，是警示咱们不要再提起。这事儿来的莫名，您保重身体，别往死胡同里钻。”

杜若明扶着他师父，微抬一眼：“师父您看，变天了。”

长明灯下，跪着一溜儿的贵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妃子亦如是。

她们原是整个南平最尊贵的女人，如今看来，不过是群可怜人。

先皇在世时彼此勾心斗角，如今要争的东西没了，心里空落落无所寄托，最重要的位置已盖棺定论。

对于自身接下来要被如何处置，一点话语权都没有。

大难临头之际，看看身边还活着的这些人，倒生出点相依为命的况味。

荣嫔抹了两把泪，压声问道：“现下怎么办，真要去太庙么。”

要说太庙，那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人活着进去了，死了才出的来，要吃穿没吃穿，要玩乐没玩乐。青灯古佛，下辈子就一个字，熬呗。

赵妃整了整裙摆，眼前这位素衣婀娜，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桃子的美人荣嫔是她娘家堂妹，她进宫时间不长，虽常承恩宠，却无所出，有此担忧实属正常。

赵妃叹了口气，听着一群女人哭哭啼啼，心里烦得不行：“别哭了，把泪珠子省省，后头且有的你哭呢。”

两个妃子关于前途的思考就在耳边，李柔嘉闻者伤心。

她这刚穿越过来，还没享一天公主福呢，被迫带上孝了，往后怎么过全看他人心意，真愁人。

算算时间，皇后该回来了，可是自己这具身体实在不堪重用，才跪多久，膝盖就疼得要命，再这样下去两条腿非废掉不可。

漫漫长夜，不知该磋磨到几时，得想个办法自救才成。

李柔嘉带着哭腔朝向另一边的浅紫宫装少女道：“姐姐，父皇走了，娘娘们都担心将来，我……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少女宽大的衣袖半遮半掩，只露出一双泛红，泪光点点的眼睛。

真是位难得一见的柔弱美人，比自己更像个娇公主。

李柔福看了直撇嘴：“能怎么办，多烧几张，否则咱们还能下去陪他不成。”

五公主李柔福像她母亲赵妃，生来一张冷美人脸，脸上总见不到笑模样。

她是最烦人哭哭啼啼，都说父慈女孝，那是要父慈，女才孝呢。

自己那早死的父皇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也犯不着为此掉眼泪，有失皇家公主尊严。

李柔嘉怯怯地抹眼泪：“姐姐。”

李柔福懒得多言，瞪着她道：“不要靠太近。”

她心里正纳闷的很，父皇生前对子女都不怎样，尤其这个极其不受待见的老六。

如今皇帝要换个人当，她怕还能过的舒服一点，不知在那儿矫揉造作个什么。

要说那李柔福真是个面冷心热的，李柔嘉就是知道她这点，才敢找借口与她搭话。

如能攀上几分关系，哪怕三分也足够，她便能赶快离开那破屋子。

李柔福倾身过去，伸手探她熏红的脸颊。

李柔嘉感到不适，躲了躲，被她啧了一声训斥道：“你若再乱动一下，本宫就真的不管了。”

这姐姐脾气太火爆，倒给她吓得不敢不听从。

伸手探她额前温度，觉得是有些热。

到底是外行，看不出个所以然。李柔福胡乱探了两下，便直接断定：“风寒，找太医院开两副药便行，不必大惊小怪，没什么大病也得被自己吓出病来，知道了吗？”

适逢自己贴身的宫女红袖从秋光宫送了孝袍来为她穿上，便点了红袖道：“你穿的单薄，这样下去不行，我让人送你回宫。”

“不麻烦姐姐，”李柔嘉闷声道：“我愿意在这里，为父皇尽孝。”

她那个住的地方，窗户纸破了没人糊新的，四面透风，一床被子没换过，下雨**。

不如待在此处，好歹有些烟火气。

李柔福明白了。

一直以来，这个寂寂无名六皇妹，既无母妃相护，本身又不受父皇待见，不知她在内宫里过着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

以至于大丧时，她宁愿留在这火气熏天的朝明殿，也不愿回那个冰冷的宫殿。

“若你愿意，可到我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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