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算不上多漫长。
可对于一个昏迷了十天的人来说,真的太漫长了。
田川早立坐在高峻寒身旁,拿着泡过热水的毛巾,为他轻轻拭去脸上看不见的脏污。
盯着这张从小看着长大的面庞,因为太久没进食而变得枯槁了许多。
即使他们也才相处两年,但他依旧把高峻寒当成自己的半个儿子。
半年多前,眼前这个还是小豆芽菜的孩子,可是还抱着他哭嚎,想认他当他的父亲呢。
但他们相处得并不久,高峻寒却感情纯粹到——渴望被爱,被关注,才会对他这个认识了不到一年的外人,说那样肉麻的话。
回忆在朦胧的视线中显现,晃眼间,田川早立仿佛看到了眼前之人小一点时候的模样。
就和现在的他一样,也哭红了鼻子,模糊了双眼。
“田川叔叔……”年幼的高峻寒,站在一脸错愕的田川早立面前,用袖子胡乱抹去眼眶中止不住的泪水,不停地抽噎,“我真的很没用吗……为什么,高叔叔那么讨厌我?我真的,已经很努力读书了……”
听着磕磕巴巴的东瀛语,他也只听懂他说的“读书很用功。”
“啊嘞,怎么了呀峻寒君。”他知道他刚才跟家里打了长途电话,所以也猜到了他们的谈话估计并不愉快,“都哭成红鼻子的麋鹿了。有什么烦恼,都跟我说说,我来当你的小树洞。”
被田川早立习以为常地捏脸,高峻寒猛地吸了下鼻涕。
主动被对方揽在怀里安抚,他肩膀发颤地咕哝:“田川叔叔,你可不可以当我的爸爸,我才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刚疑惑高峻寒跟家里人的交谈内容,就听到他语出惊人。
田川早立也是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啊…啊嘞?峻寒君,你跟家里吵架啦?怎么突然说这个。”
“是……”他用手掌抹去脸颊上的泪痕,赌气回应,学的东瀛语到了嘴边也依旧磕磕绊绊的,“我跟夏目同学说了我家的情况,宫村就在旁边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
田川早立没有打断他的话,而是耐心倾听:
“刚才高叔叔还说,我要是不好好读书,他就要让我在这里读到大学……我不要,我不想一直吃冷的便当。”
“没事的。”田川早立语调爽朗地安慰他,搂着他的肩膀,揉了揉他的脑袋,“不喜欢吃冷的便当,那我拜托惠子阿姨给你做热饭。
“如果她没空,那你可不可以在外边随便吃点热的食物呢?”
“好,我知道了……”被田川大叔粗糙的手指揉捏脸颊,高峻寒情不自禁地眯起眼,习惯在他怀里放肆地撒娇,“田川叔叔,谢谢你。”
“哈哈哈哈。”被别人的儿子认可,还莫名其妙当上了他的干爹,田川早立操着太阪口音的东瀛语憨笑,“呐,再过两天,就是峻寒君的生日了,到时候我带你去吃超大碗天妇罗拉面。
“我呢,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再要一个也没关系。”
他一边乐呵,一边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调侃:
“不过嘛,有你这样的美少年当儿子,你惠子阿姨肯定会很高兴。”
又被田川大叔侃直的话语捉弄,当事人抿着嘴,瞪着无辜的双眼,眼巴巴地对他点头道谢。
高峻寒知道自己虽然的确长得还算得上好看,可他并不喜欢总是被人拿长相开涮。
可眼前的人,是他认识了一年多的田川大叔,在他难过的时候会对他好言相劝。
比生父和高叔叔的态度还要温和。
只要他不会像他的亲生父亲那样抛弃他,他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妥。
而他只需要好好感受被爱包裹在温室里就足够了,至少不会再被各种不好的事情推向风口浪尖,令他情何以堪。
见高峻寒缓和了些,哭得也没那么委屈了,田川早立咧起嘴角,先是捏了捏他的脸颊,又顺手从裤兜里摸出一坨皱巴巴的纸巾,帮高峻寒擦了擦泪痕。
再重新拿了张还是皱得不行的新纸巾,递到他面前,让他自己擦鼻涕。
“Let's go!今天是木曜日,便利店里有打折的鸡蛋,我们去帮你惠子阿姨采购明天要吃的东西。”
田川早立搓了搓他的发顶,揽着他瘦弱的肩膀,哼唱着流行音乐的调子,陪同他一块出门。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了田川早立兀自沉溺的回忆。
目睹高峻寒难受到眉头紧锁,听着身旁的仪器哔哔作响,像是在发出生命不断流逝的警告,惊慌得他大声呼救。
虽然眼睁睁看着护士小姐和医生匆匆赶来营救,可高峻寒的状况依旧不容乐观。
剧烈的咳嗽牵扯了他身上连接的管道,有几根输液管还回流了鲜红的血液。
田川早立慌慌张张地握紧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峻寒君!千万别跟死神走啊!你还太年轻,一定要挺过去!峻寒君!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都还没见到未来的光景,一定不能够被死神打败,听到没有!再坚强一些!峻寒君——!”
似乎是惊慌失措的喃喃自语起了作用,仪器上的心跳在慢慢恢复正常,声响也不是那么急促错乱。
眼前的高峻寒也逐渐呼吸平稳,在他一声又一声的安慰中,紧皱的眉头松懈了些。
苍茫一片的世界里,罗清野目睹这个被黑雾笼罩的无脸男,竟然像花屏一样不断闪烁,身体也在霓虹中断裂又拼凑。
她张皇地看向他,见他被痛苦折磨到蜷缩成一团,不由得大声惊呼:“你没事吧?!喂,你是要回去了,还是你的身体出现问题了?!”
可当下的人无法回应她任何问题,他艰难抬头,看着眼前本就模糊不清的人脸更加朦胧混浊,止不住的哆嗦令他无比在意会不会吓到她。
“你别这样……”罗清野紧紧握着他的右手,跪在他身边打颤呢喃,“有什么办法能分担你的痛苦?快想啊死脑子……
“靠北!拜托了,不要消失啊!我还期待着你每天出现在我梦里陪我聊天呢!”
“罗……清野。”他没有忘记她的名字,可她早就忘了他是谁。
一想到这,他笑得苦涩:“我没事的……”
“喂!没事个屁!你当我眼瞎吗?!”她眼神错乱地扫视了他全身,试图用什么办法来缓解他的疼痛。
可她一点医学知识都没有,甚至他们可能是存在于不同时空的两个魂体。
毕竟她可没见过说话那么老古董的同龄人。
他们聊天的那些当今社会的内容,她说的那些流行语,他都只会一头雾水地打磕巴回应。
“拜托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的手会穿过你的手啊喂!”她哽咽到语噎,却还是担心到满嘴碎碎念,“喂,大哥你别在这里死翘翘啊。
“我都没见过你人长什么样……拜托,活下去。活到你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我总记得这里可以救命来着……好像可以用超能力…不对,我在想什么啊,现实世界里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超能力。”
“我真的没事……”被她的泪水浸湿了手背,意识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原本的状态,高峻寒笑得牵强,轻声细语地反而安抚她的情绪,“清野,我已经没事了。”
“可是……”眼眶里的泪水淹没了眼前的人,惹得她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她不禁弯下腰,搂着他的脑袋痛哭流涕,“你干嘛要吓我……我前不久才跟我家老猫阴阳两隔,结果刚一来就被你吓到……你要补偿我!”
“好好好。”他叹息一声,缓缓坐起身,拉着她的手,轻轻捧着她的脸,往自己唇边靠近。
被人夺走初吻,虽然不是真实的身体,但这样的亲吻着实来得太过突然。
罗清野一把推开他,当着他面啐了三口:“呸呸呸!哪有人这么补偿的!我……!我要亲回来!”
“好啊。”高峻寒配合地闭上双眼,微笑着等待她的回吻。
见他丝毫不要脸地允许她这么干,罗清野一把拽过他的病号服,却没有亲他的嘴唇,而是用牙咬了一下他的脸蛋。
松开嘴后,她依旧愤愤不平:“你以为我真会听你的!哼,我就不亲!未成年授受不亲!”
“哈哈哈哈哈。”脸上一点痛感都没有,反而觉得酥酥麻麻的,就跟心里的感觉一样,高峻寒听她说到“未成年授受不亲”,放声大笑,“这里都没有大人,我们两个在这里也可以是成年人。”
“成年人又怎么了。”罗清野撇撇嘴瞪着他,“我才不要被你牵着鼻子走。”
“那你还说要我补偿你。不是亲你,难不成要我……”说到后边,他一时语噎。
现在的她可能想不到那方面,但他是在田川大叔的带领下,已经亲眼看见过那些光碟里的内容。
“要干啥?”罗清野见他又不说话了,一脸好奇地凑上前,“这里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可能让你买东西给我。我要你补偿,是想说如果你真的是人,那你自己来找我玩而已啊……
“难不成,你不会是想跟我‘那样’吧?”
刚才还想着她不可能想到那方面,结果一说话就语出惊人。
高峻寒干咳一声,羞红了脸别过头,慌忙解释:“没有那个意思。我也是在想要不要送你什么东西。”
“哦。”误会了他的话,罗清野悻悻挪开视线,随后又一次盯着他,“诶,你不会下次还会像现在这样吧。
“你就没从现实里醒过一次?”
“没有,我呆在这里很久了……”他如实回答,收敛了笑脸,神情落寞,“要不是你会出现,我可能会呆在这里无聊很久吧……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好吗。
“田川大叔他们会不会担心我还不醒。”
“田川大叔?你在东瀛?”她把对自己有效的信息提取,只问心里边想问的。
“嗯。田川大叔人很好,就是说话吵吵闹闹的。”他对她推心置腹,“可我不太想醒过来,我想呆在这里陪你,不用去上学,也不用每天听他们阿谀奉承的话。”
“你不是才十六?难不成你是有钱人?”她的问话很直白,就和她的性格一样。
听她提及“有钱人”,他苦笑自嘲:“我要是真的有钱就好了,就可以帮我妈还债,我妈也不会那么辛苦……每天还要那么早起床,照顾我和妹妹。”
“你有妹妹?”她对他前边说的话置若罔闻,“好巧,我有弟弟,那我们两个都是老大诶。”
“对啊。”他早就知道她有弟弟,可她什么都忘了。
高峻寒刚要与她再说些什么,结果一眨眼的功夫,她又一次消失不见。
“清野……”他呼唤她的名字,可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仰躺在地上,他精神恍惚地望着白到晃眼的天空,百无聊赖地闭眼冥思。
在脑海中整合她的个人信息,就觉得自己是真的无药可救,居然会对一个就连脸都看不清的人,竟然萌生了邪恶的念头。
他与她的亲吻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跟喝了一口白开水一样,没有味道,也无色无香。
如果是真的身体,他可能都有些压制不住心里头猛兽般的**。
自责这样的自己思想太过肮脏,高峻寒恶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别再回忆刚才那个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吻。
可越不让自己去想,脑子就越不听话。
正打算站起身,用奔跑的方式缓解心里的郁闷,就看到身上突然趴着个人影。
“哇——!”高峻寒被吓得一声惊呼。
“喂。”已经数不清这是她的第几次出现了,而这次她出现,身上穿的是像运动服的校服,“我好久没梦到你了,我看到自己写的日记,梦见你是一个月前。”
“怎么了吗?”他尝试扒拉开她,对方却无动于衷地趴在他怀里。
眼前的罗清野,紧紧抓着他的病号服一角,埋在他的胸怀,抽噎哭泣:“我不想在学校看到我那两个表哥,他们老是拿我的名字嘲笑我。”
看她又像小时候一样对他撒娇,他抬起手,一次又一次地轻拍她的后背,嘴里低声哼唱着东瀛这边的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