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子还不适应新的位置和新的角色,完成不了突然交付给它的艰巨任务,何秋妤只要吃一点东西,就很容易会出现消化不良、肚子发胀的症状,且像个婴儿一样容易腹泻,吃什么拉什么,一天拉好几次。
因此安成章总让何秋妤多吃一些,增加在肠子里停留的食物分量,尽可能多吸收营养,坚决与腹泻作斗争。何秋妤横了他一眼,说他恶心。
安成章买了一张折叠小桌,支开架在沙发上,炖煮得软烂的食物一碗一碗地送过去,何秋妤可以边看电视边吃东西,吃得再慢也不至于无聊。
何秋妤近乎固执地想要了解自己的病情。
安意到医院复印病历,何秋妤买了一份商业保险,需要拿着病历和账单去报销费用。刚回到家,何秋妤就伸着手问安意:“病历拿到了是吗?给我看看。”
安意只好把病历给她。
再三思虑之后,为了有理由劝何秋妤继续治疗,安意决定下一剂猛药。何秋妤没有太多医学知识,对自己的病情怎么理解,全看安意怎么解释,安意要利用解释的机会,说服何秋妤接受放化疗。
果然,何秋妤指着夹在病历里的病理检测报告问:“这是什么意思?”
“癌细胞不仅待在胃部的肿瘤里,还往外跑了。所以,切除胃部的肿瘤之后,还要接受放化疗。”
“真的要化疗?”
“当然要,你没有严重到治不了的程度,但是也不能不管,切除肿瘤,放疗化疗,这些是配套的治疗方案,所有肿瘤病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太辛苦了,我肯定受不了。”何秋妤摆摆手拒绝,她见识过安晓婷的母亲在化疗时受了多少罪,“你是不知道,晓婷的妈妈,你的大伯母……”
“我知道,”安意打断何秋妤的话,说,“你不会像大伯母那么辛苦的,现在化疗的方案都是根据你的具体情况来制定的,你觉得不舒服就跟医生说,让医生调整方案,但不能不治疗。”
“哪有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现在都是这样。”
手术后的何秋妤情绪低落,提不起劲做任何积极的事,她不习惯展现自己的脆弱,心里有消化不了的难处便只是沉默,安静地停留在迷局之中,仿佛等待救援,又仿佛已经失去抵抗之力。她不想再管自己身体的病痛,打算在家熬过生命最后的时光,像她那个不久前病死的妹夫那样,不治疗,不折腾,好好享受平淡的生活,也算是对得起自己。
但崔医生交代过何秋妤:“休养好身体之后要去肿瘤科报到,一定要去。”
安意也同何秋妤说过几遍:“必须继续治疗,不然很容易复发。”
安晓婷还经常鼓励何秋妤要坚强战胜病魔,安成章更不必说,声称哪怕砸锅卖铁也要治好她。
身边的人似乎都不希望她认命等死,他们大概是这样揣测她的想法——她还年轻,肯定不希望这么快死去。
想来也是如此,这么大的手术都熬过来了,没有理由不向前再进一步,万一,真的能彻底治好呢?癌症听起来虽可怕,治疗的手法亦可怕,但距离安意的大伯母离世已经过了十几年,医疗技术肯定有所不同,过去的悲剧或许不会在她身上重现。
所以等到身上的切口都愈合了,何秋妤便着手做准备,要进行下一个阶段的治疗。
周一上午,安意和何秋妤带上所有病历,一同到专门的肿瘤医院咨询治疗事宜。
全市只有这一家肿瘤专科医院,名气大,巨型招牌就立在市中心四通八达的道路旁,谁都知道它的存在,但平日极少提及它,何秋妤左思右想地回忆了很多旧友,打了很多通电话才找到一位在肿瘤医院任职的可以让她攀上关系的医生。
母女俩就在病房电梯间旁等着,大约二十分钟后,一位高个子的男医生出了电梯就朝她们走来。
这位医生姓陈,年纪不大,目测不超过三十五岁,但在专科医院里工作,对肿瘤算是见多识广了,他翻看几下病历,便说道:“是要做放化疗,规范的治疗流程是这样。”
何秋妤半信半疑地听着陈医生的话,将病历翻到病理检测报告那一页,问道:“陈医生,你帮我看看,我这种情况大概是哪一期的癌症了?”
安意心一紧,不自觉地盯着陈医生。
陈医生迟疑了一秒,说:“终末期。”又赶紧补充道,“中期往后,中期到末期的样子。”
安意悄悄松一口气,收回视线。陈医生经验丰富,知道不可以对癌症病人说真话。
何秋妤得到答案之后也不懂如何理解:“哦,那……”
陈医生用安慰的口吻向她解释道:“你进行的手术叫做胃癌根治术,手术将肿瘤和被癌细胞浸润的淋巴结完全切除了,所以你现在已经算是阶段性康复,能够检测到的肿瘤或癌组织在你的身体里不存在了。但是癌症治疗最棘手的一点是,癌细胞不是乖乖地待在原地,它们会到处跑,会从一个器官转移到另一个器官,它们有没有跑到别的地方、会不会在别的地方生根发芽,都是未知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发现它们的踪迹之前提前用各种手段杀灭它们,不然等到它们生长到一定程度,就很难办了。”
“医生,我康复了?”何秋妤惊喜地瞪大眼睛。
陈医生明确地答道:“是的,你康复了,只是按照常规的治疗流程,后续需要进行化疗,你可以理解为巩固疗效的意思。”
何秋妤来不及品味突如其来的喜悦,接着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做化疗会不会很辛苦?”
“不同的癌症用不同的方案,使用的化疗药不同,消化道肿瘤的化疗药引起的副作用是最轻的,大多数病人反映化疗的时候就像患了感冒一样。”
又是突如其来的喜悦,何秋妤很意外:“感冒?”
“对,可能有点头疼头晕的症状,或者肌肉酸痛无力,或者胃口不太好,会感觉到不舒服,但程度不重。”
“掉头发吗?”
“不掉。”
“真的吗?”
“真的,像乳腺癌、宫颈癌那类的化疗药会掉头发,消化道肿瘤的化疗药不掉头发,用的药不同,副作用肯定也不同。”
“哈!”何秋妤不自觉地笑出声,捂着嘴乐道,“听起来好像可以接受。”
陈医生也笑了:“当然可以接受,不用觉得害怕,也不要认为这种时间比较长的治疗很麻烦,你要将癌症看作是一个慢性病来治疗,就像高血压、糖尿病那样,持续地进行治疗,慢慢改善身体的情况。”
陈医生半真半假的话语解决了何秋妤最担心的问题,她放松了下来,丢掉了多日以来压在心上的重担,蓬勃的生命力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她当即下定决心要接受治疗,好好地与听上去十分骇人的、其实可以被当作是爪牙不锋利的慢性病的疾病抗争。
约好第二天来办入院手续的时间,又对陈医生说了很多个“谢谢”,她们离开了肿瘤医院,返回家中。
安意记得那是她最后一次坐在母亲的电瓶车后座。
秋高气爽,阳光正好,她们乘着风冲进暖洋洋的光里,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鼓舞。
何秋妤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比阳光更温暖的生命的畅快和激昂在她的声音之中绽放:“快看!有橙子!”
安意向前方望去,是一辆满载着新鲜橘子售卖的小货车,黄橙橙的橘子在车尾堆积成山,圆滚滚的肚子上落满耀眼金光。
何秋妤兴冲冲地问:“想不想吃?”
安意笑着答:“想。”
“好,我们去追它!”
加快速度行驶的车,载着母女两人的笑声。
天地万物都在此刻获救了。
何秋妤在周二下午办理住院,晚上请假回家休息,周三一大早又去病房报到。
肿瘤医院没有综合医院那么热闹,三人间病房,只有何秋妤一个病人在场,只有安意一个家属陪着她。母女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在病房坐了一个多小时,才等来查房的医生。
何秋妤在那时依旧相信医生,一看见一行医生走进病房,就立刻停止和安意的聊天,在病床上坐得端端正正,脸上挂着讨好的乖巧的微笑,满眼都是对活着的祈求,注视着医生,像一只终于等到主人归家的温顺小狗。
安意看着这样的母亲只觉心酸,母亲在渺茫的生的希望面前依旧很卑微很卑微,直低到了尘埃里。
一位看似是主任的医生听陈医生报告了何秋妤的大致情况后,让何秋妤抬起头,何秋妤赶紧听话地伸直脖子仰起脑袋,脸上讨好的笑和眼中的祈求加深了两分,温顺的小狗全心全意相信着人类。
主任随意触摸了何秋妤颌下、颈侧、锁骨上方等位置,问:“没有远端转移吧?”
陈医生答道:“没有,只转移到胃周淋巴结,动手术时已经清扫掉了。”
“噢。”主任应了声,没有将目光放在何秋妤身上,转而谈起从前的一点往事,微微转身,同跟在他身后的几位医生说曾经有一个胃癌的病人做胃全切手术,主刀医生清扫淋巴结时疏漏了,没有清扫已经发生癌组织浸润的锁骨上淋巴结,所以手术后癌症很快复发。
主任说完便笑了几声,带动其余的医生都跟着笑,而后便再无话语,主任抬步向外走。
看到主任要离开了,何秋妤赶紧开口问:“医生,我的情况怎么样?”
主任稍稍回头,说:“准备做化疗吧,你的主管医生会负责给你开药的。”
陈医生接话道:“对,今天抽血检查,没什么问题的话就明天早上置管,中午开始打针,先打一些保护脏器的营养物质,然后打化疗药。”
陈医生说完,那位主任已经走出病房了,陈医生赶紧跟上去。
何秋妤看着陈医生的背影愣愣地应道:“哦,好的。”
几位医生在主任的带领下行事皆无严肃之色,氛围轻松愉快,在说说笑笑之中就完成了查房,留下坐在床上笑容发僵的、不知所措的何秋妤。
安意觉得这个主任的行为不合常理,从未见过这样的主任查房,不知他是工作态度一贯如此还是真的突然想起从前趣事,用从前来映射如今?是认为病人不可救了还是不想救?
何秋妤扭头看向安意,神色复杂。
安意道出何秋妤心中所想:“这个医生好奇怪,对吧?”
何秋妤点点头:“是呀,他好像什么也没说。”
安意想了想,为那医生找借口:“应该也不需要说什么吧,你的主管医生是陈医生,不是他。”
何秋妤还是理解不了:“昨天办住院的时候护士还跟我说今天一定要早到,有主任查房,可是这个主任查不查好像关系不大,都没有好好了解我的病情。”
“医生都是看病历了解病情的,问你,你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护士来为何秋妤抽血送检,而后又让何秋妤拿着单子去影像科排队做检查。
安意陪着何秋妤去,走出病房,走过大半个病区。她朝周围扫视一圈,无论是护士站里的护士,还是医生办公室里的医生,都很平静。
她察觉到自己离开医院太久了,都快要忘了一个事实——医院中的生死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般寻常。
念大学时有一位老师说过:“医院里最绝望的科室不是老年科和儿科,是肿瘤科。在肿瘤科工作一段时间,精气神就变得不一样了,每天面对的病人都是能看得到死期的病人,你根本就无能为力,毫无办法。”
一个人对活下去的祈求、近乎是求救的讨好,别人是绝对承担不起的。既然如此,便不让自己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