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涵洞里的空气凝固如铅。三台生命体征监测仪发出的单调电子音,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冰冷的心跳,各自敲打着截然不同的节拍:夜莺的急促而微弱,影刃的稍快但尚稳,还有一台沉默地记录着艾米丽惊魂未定的紊乱。惨白的应急灯光下,血腥味、消毒水味和浓重的霉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隼沉默地坐在油布旁,湿纱布上的水珠滴落在他手背上,他正极其专注地擦拭夜莺额角新渗出的一层冷汗。影刃靠在冰冷的涵洞壁上,左肩被强力固定绷带束缚着,麻木的钝痛下是骨头裂开的隐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但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目光死死锁在夜莺惨白如纸的脸上。
突然,夜莺毫无血色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那浓密的睫毛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掀起,露出一双眼睛。瞳孔在应急灯下呈现出一种涣散的、失焦的状态,如同蒙尘的玻璃珠。然而,就在这涣散的中心,一点微弱却锐利得如同淬火钢针般的光,顽强地刺了出来。
她的视线毫无规律地游移了几秒,最终,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聚焦在影刃的脸上。那目光穿透了涣散,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醒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影…刃…” 夜莺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破碎的风箱里挤出来的。
影刃的心猛地一跳,身体下意识前倾,牵扯到左肩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她顾不上疼痛,挣扎着挪近一步,几乎半跪在油布旁。
夜莺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猛地从身侧抬起!动作快得不像垂死之人,带着一股微弱却如铁钳般的力量,死死抓住了影刃靠近她的左手手腕!冰冷的指尖深深陷入影刃的皮肤,传递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焦灼。
“通…道…” 夜莺的声音嘶哑破碎,眼神死死钉住影刃,“陈…锐的…用…通道…” 她艰难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监测仪上的心率瞬间飙升,发出刺耳的警报音。“联…人…卫星…电…话…是…” 她急促地吐出几个断续的词语和数字组合,像是某种坐标或频率,每一个音节都耗尽她残存的生命力。
影刃屏住呼吸,将每一个破碎的音节烙印在脑海里。那是唯一的生机!
夜莺的目光艰难地转向隼的方向,虽然无法聚焦,但那锐利的意志如同实质。“隼…” 她喘息着,抓着影刃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艾米丽…送走…结…束…” 她似乎想表达更多,但剧烈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身体剧烈地弓起,如同离水的鱼,咳出的不再是痰,而是带着黑色血块的暗红粘液!鲜血染红了下颌和身下的油布!
“夜莺!” 影刃失声低呼,反手想握住夜莺的手,却感觉到那铁钳般的力量正在飞速流逝。
“呃…!” 夜莺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如同被扼断喉咙的闷哼,眼神中的锐利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几下,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那只抓住影刃手腕的手也无力地滑落,软软地垂在油布上。
监测仪发出尖锐的、连绵不绝的警报!心率跌至谷底,血压数值疯狂闪烁后,彻底变成了危险的红线!呼吸波形几乎变成一条直线!
“强心剂!最大剂量!” 隼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动作快如闪电,丢弃染血的纱布,一把抓起旁边准备好的另一支粗大注射器,里面是几乎满管的透明液体。他精准地找到静脉,毫不犹豫地将药剂全部推注进去!同时,他抓起夜莺的手腕,手指死死按压在脉门上,感受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搏动。
影刃僵在原地,看着夜莺咳出的那滩暗红血块,又看向她左肩伤口边缘那已经蔓延到整个肩部、甚至开始向胸口扩散的深紫色肿胀区域。皮肤绷得发亮,在灯光下泛着不祥的油光。败血症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毒瘴,笼罩在夜莺身上。
隼推完强心剂,迅速拿起第三袋血浆换上,动作依旧精准,但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拿出最后一种抗生素,这是一种粘稠的乳白色液体,直接注射进夜莺肌肉最厚实的位置。做完这一切,他再次检查伤口,用沾满碘伏的纱布用力按压在肿胀最严重的边缘,试图阻止毒素的扩散,但那深紫色如同活物,仍在缓慢地侵蚀着健康的皮肤。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强心剂似乎起了一点作用,监测仪上那濒死的直线终于又艰难地跳动起来,变成了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形。血压依旧在危险的低谷徘徊,随时可能再次崩溃。夜莺的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最后的挣扎。
影刃看着隼沉默而专注的侧脸,看着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业火和冰冷的恐惧。夜莺用最后的力量指明了方向,她必须抓住!
她挣扎着起身,拖着沉重的身体,挪到涵洞角落一个堆放着杂物的防水箱旁。根据夜莺断断续续的指示,她费力地撬开箱盖,在里面翻找。很快,她摸到了一个沉重、冰冷的金属物体——一部样式极其古旧、带有粗大天线和厚重按键的卫星电话。
影刃将卫星电话拿到应急灯下,回忆着夜莺吐出的那一串破碎数字。她深吸一口气,用右手笨拙但准确地按下了那一长串频率和识别码。最后,用力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
“嘟…嘟…嘟…”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等待音,在死寂的安全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和漫长。影刃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十几秒后,等待音戛然而止。一个经过严重失真处理、无法分辨性别和年龄的电子合成音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
“验证通过。状态?”
“夜莺濒危,毒素不明,败血症高风险。影刃重伤,左肩胛骨折,行动受限。人质艾米丽安全。位置暴露风险极高。请求紧急撤离与医疗支援。” 影刃语速极快,声音嘶哑但吐字清晰,将最关键的信息压缩到极致。
“收到。坐标锁定。保持静默。清除痕迹。‘信风’一小时后抵达。完毕。” 电子音没有丝毫停顿,干脆利落地结束通话,只剩下忙音。
影刃放下卫星电话,感觉浑身脱力。她看向隼和油布上气息奄奄的夜莺,又看了一眼角落里因恐惧而蜷缩得更紧的艾米丽。一小时…夜莺能撑到吗?
隼显然也听到了通话内容。他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加快了清理医疗废物的速度,将沾满血污的纱布、针管、空药瓶等所有能显示他们存在和伤情的物品,分门别类地塞进一个黑色的防化密封袋。接着,他走向涵洞入口的铁梯,仔细检查并清除掉他们三人进出时可能留下的任何细微痕迹——鞋印、指纹、甚至是一根脱落的头发。他的动作高效、冷静,如同最精密的清扫机器。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流逝。影刃靠在墙边,强迫自己休息,恢复哪怕一丝体力。左肩的剧痛在麻木中隐隐作祟。艾米丽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连啜泣声都压抑到了最低。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安全屋厚重的铁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富有节奏的三长两短叩击声。如同暗夜里的鸟鸣。
隼立刻停止动作,无声地滑到门边,透过一个极其隐蔽的观察孔向外看去。几秒后,他按下开启按钮。
铁门无声地向上滑开一条缝隙。没有刺眼的灯光,也没有喧嚣的人声。门外站着三个身着深灰色、没有任何标识连体工装、戴着全覆盖式呼吸面罩的人影。他们身形精悍,动作无声,如同三个从阴影中走出的幽灵。为首一人手中提着一个银灰色的金属医疗箱,另外两人则抬着一个轻便但看起来极其坚固的折叠担架。
没有任何交流。为首那人目光锐利地扫过涵洞内的景象,在夜莺和影刃身上停留了一瞬,对着隼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他身后的两人立刻如同滑行般进入涵洞,动作轻柔但极其专业地将昏迷的夜莺小心翼翼地转移到担架上,固定好身体和仍在缓慢滴注的血浆袋。
接着,为首那人走向影刃。他从医疗箱里取出两支预先装好药液的注射器,针头在应急灯光下闪着寒光。一支是淡黄色的,一支是乳白色的。
“镇静。止痛。配合。” 他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低沉而模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他示意影刃伸出右臂。
影刃看了一眼担架上毫无生气的夜莺,没有任何犹豫,伸出了手臂。冰冷的酒精棉擦拭过皮肤,随即是两下轻微的刺痛。淡黄色和乳白色的药液被迅速推入她的静脉。
一股强烈的麻痹感和难以抗拒的睡意瞬间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的意识。视野开始旋转、模糊。涵洞、应急灯、隼沉默的身影、担架上的夜莺、角落里艾米丽惊恐的蓝眼睛…所有的景象都扭曲、拉长,最终沉入一片温暖而粘稠的黑暗之中。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她只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托起,然后失去了所有知觉。
…
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从深海中一点点上浮。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极其规律的、轻柔的“沙沙”声,像是海浪温柔地舔舐着沙滩。接着是嗅觉:空气里没有了血腥、霉味和消毒水的刺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新、微咸、带着阳光暖意的海洋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不是安全屋里那种浓烈的刺激,而是一种洁净医疗环境特有的、更温和的气息。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影刃(或者说,张怡那被深埋的意识碎片)挣扎着掀开一条缝隙。
强烈的、带着暖意的光线瞬间涌入,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适应了几秒后,视野才逐渐清晰。
她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病床上。身上盖着轻薄的白色棉被。左肩处传来持续的钝痛和紧绷感,但不再是那种撕裂般的剧痛,而是被妥善处理和固定后的感觉。她微微侧头,发现自己穿着干净柔软的白色病号服。
窗外,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湛蓝!无垠的天空如同最纯净的蓝宝石,几缕洁白的云絮慵懒地漂浮着。视线向下,越过宽敞的白色露台栏杆,是细腻如粉的白沙滩,一直延伸到波光粼粼、蓝绿渐变的清澈海水边。海浪温柔地涌上沙滩,又缓缓退去,发出持续的、催眠般的“沙沙”声。远处,海天一色,宁静得如同世外桃源。
这不是安全屋!不是墨西哥城!不是任何她熟悉的、充斥着钢铁、鲜血和阴谋的地方!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设施齐全的病房。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地面铺着原木色的地板。除了她躺着的病床,旁边还有一套舒适的沙发和茶几,一个小型的医疗推车上摆放着监测仪器(屏幕显示她的体征平稳)、输液架(上面挂着一袋透明的营养液,正缓慢滴入她手背的留置针),以及各种包装严密的药品。房间的一角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开放式厨房区域,冰箱、微波炉一应俱全。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灿烂,海景无敌。
张怡(影刃的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剥落)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大脑一片空白。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强效药物的残留效应、以及眼前这巨大的、安宁祥和的反差,让她一时间无法思考。她是谁?她在哪里?夜莺呢?隼呢?艾米丽呢?那些追杀、那些血债…难道只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噩梦?
她下意识地想抬起左手去触碰额头,左肩立刻传来一阵清晰的、被束缚和警告的疼痛,提醒她伤口的真实存在。她低头,小心地掀开被子一角。左肩至胸口被一种新型的、带有弹性支撑条的医用高分子固定带牢牢束缚着,固定带下是干净的白色纱布。伤处依旧肿胀疼痛,但显然经过了极其专业的清创、复位和固定处理。
她重新躺回柔软的枕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窗外的海浪声持续不断,如同温柔的摇篮曲,却无法抚平她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安全屋的冰冷绝望、夜莺咳血的画面、卫星电话里冰冷的电子音、还有那两支注射器刺入皮肤的瞬间…所有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
这不是梦。这是从一个深渊,被抛入了另一个未知的孤岛。
海鸥的鸣叫从窗外传来,清脆而遥远。张怡闭上眼,胸腔深处,那冰冷燃烧的业火并未熄灭,只是在阳光与海浪的包围下,暂时蛰伏,等待着破土而出的契机。孤岛初醒,前路依旧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