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古寺,业火焚心
破庙深处,远离“隼”与“夜莺”所在的阴影角落,张怡蜷缩在一堆相对干燥的枯草上。沉重的旅行袋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乌啼”的刀柄紧贴着腰侧,冰冷的触感是她唯一的慰藉,也是唯一的警醒。
夜,死寂。山风穿过残破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悲鸣,像极了陈锐电话里最后被枪声撕裂的尾音。白天的剧痛此刻化作无数细小的钢针,在骨头缝里、在撕裂的肌肉里反复戳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伤,提醒着她与“隼”那场近乎搏命的毕业考。
但□□之痛,远不及业火焚心。
她闭上眼,曼谷的噩梦便如潮水般涌来:撕裂的布帛声、拳脚砸在皮肉上的闷响、烟头灼烫的焦糊味、无处不在的冰冷摄像头……陈荆国那张狞笑的脸如同恶魔的面具,烙印在灵魂深处。然后是陈锐……那些惨不忍睹的照片,被肢解的残骸……像垃圾一样被收走的屈辱……他死了。这个念头每一次浮现,都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进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空洞与冰冷。
“老师……”黑暗中,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白天脱口而出的称呼。夜莺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针,再次刺入脑海:
“你的名字永远和血腥、背叛、孤独绑在一起……”
“睡过的每张床都可能是坟墓……”
“心会一点点变硬,变冷……”
“陈锐已经死了!这就是结局!”
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的冰冷质感,将她仅存的、属于“张怡”的脆弱外壳剥得鲜血淋漓。她明白夜莺的用意——让她看清这条路的本质,看清那无底的深渊。恐惧吗?当然。那是对未知黑暗本能的战栗。但恐惧之后,业火燃烧得更加猛烈、更加纯粹。
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阳光、舞台、爱人……所有属于“张怡”的美好,早已被碾碎成齑粉。父母?他们安全地藏在东北的林场,是她唯一不能触碰的软肋,也是她必须活下去、必须复仇的理由!她不能倒下,不能回头。这身用血泪换来的杀人技艺,这腔焚尽一切的恨意,是她唯一的武器,唯一的道路。
杀手?这个词汇不再仅仅是复仇的工具,更成了她存在的唯一证明。像一个溺水者,在夜莺描绘的黑暗海洋里,她反而抓住了一块沉甸甸的浮木——冰冷、残酷,但足以承载她这具行尸走肉,驶向复仇的血海。
“我心已死。只剩这把刀。” 她在绝对的黑暗中,对着冰冷的“乌啼”刀柄,无声地重复着白天的誓言。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张怡”的茫然水汽,被业火彻底焚尽,只余下死寂般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她需要夜莺。需要这个将她拖出地狱烂泥、淬炼成凶器的女人,作为她踏入真正黑暗的引路人。
黎明·再请
惨淡的晨光,艰难地穿透破庙残破的屋顶和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冰冷而潮湿,混杂着灰尘、枯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张怡几乎是随着第一缕微光同时睁开了眼。睡眠?那对她而言已是奢侈品。几个小时的闭目调息,只是让身体在剧痛的间隙勉强恢复了一丝行动的力气。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感受着骨头摩擦带来的刺痛,眼神却比昨夜更加清明,更加冰冷。
她支撑着站起身,动作因伤痛而有些滞涩,但每一步都异常稳定。她拖着沉重的旅行袋,无视角落里“隼”投来的冰冷目光,径直走向大殿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阴影——夜莺所在的位置。
夜莺靠在一根断裂的巨大石柱旁,姿态慵懒,仿佛只是在小憩。晨光吝啬地勾勒出她美艳却毫无温度的侧脸轮廓。听到脚步声,她并未睁眼,只是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
张怡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晨光中,她脸上的血污更显狰狞,但那双眼睛,却像被冰水洗过的黑曜石,折射出纯粹的、冰冷的决心。
“老师。”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比昨天少了几分狂暴的急切,多了几分沉甸甸的、经过淬炼的平静。
夜莺缓缓睁开眼,那双妖异的眸子在晨光中如同深潭,倒映着张怡冰冷的身影。
“想清楚了?”夜莺的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慵懒沙哑,却字字清晰,敲在冰冷的空气里。
张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吸了一口这废墟中冰冷刺骨的空气,仿佛要将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犹豫彻底冻结。
“想清楚了。”她的声音平稳得如同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这条路,我走定了。比昨天更确定。”
“哦?”夜莺挑眉,带着一丝玩味,“说说看,一夜之间,是什么让这把刚淬火的刀,更坚定了?”
张怡的目光越过夜莺,投向破庙外那荒芜的山野,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陈荆国狞笑的嘴脸。
“仇恨不会冷却,只会燃烧得更旺。陈锐的死,是刻进骨头的债,必须用血还清。”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却蕴含着千钧之力,“您昨天的话,像冰水,浇醒了最后的幻想。没有阳光,没有舞台,没有回头路……这些,我认了。但正因为如此,‘杀手’才是我唯一的选择。不是挥霍本事,不是快意恩仇,是生存,是讨债的唯一方式。我需要一个名字,一个代号,一个在这黑暗世界里行走的身份。我需要您,带我入行。”
夜莺静静地听着,脸上那丝玩味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的冰冷。她看着张怡眼中那焚尽一切软弱的业火,看着那份经过一夜煎熬反而沉淀下来的、近乎非人的决绝。
“生存?讨债?”夜莺低低重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很好。看来废墟的‘教室’,确实教会了你最基础的一课——认清现实,丢掉幻想。”
她站起身,晨光勾勒出她纤细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身影。她踱步到张怡面前,距离很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仿佛要将张怡的灵魂吸进去。
“既然你铁了心要踏入这无间地狱,”夜莺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严肃,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金属质感,“那我就告诉你,这行当的规矩和‘常识’。竖起耳朵听好,每一个字,都可能在未来救你的命,或者……送你下地狱。”
暗影世界的法则
“首先,忘掉你脑子里那些电影小说里的‘浪漫’。”夜莺的声音冰冷如刀,切割着清晨稀薄的空气,“杀手不是独行侠,更不是正义使者。这是一个庞大、复杂、等级森严的地下生态。像丛林,弱肉强食;也像蛛网,盘根错节。”
“最顶层,”她竖起一根纤细却有力的手指,“是‘客户’和‘经纪人’。客户,就是出钱买命的人。他们可能是政客、富豪、□□头子,也可能是另一个想清除竞争对手的杀手组织。他们藏在最深的水下,你永远接触不到真容,接触到的只有他们的‘白手套’——经纪人。”
“经纪人,”她竖起第二根手指,“是连接客户和杀手的关键节点。他们掌握着资源、渠道、情报网络。任务由他们发布,赏金由他们经手。找到可靠(记住,是‘相对’可靠)的经纪人,是你立足的第一步。他们会评估你的能力、信誉,给你定‘价码’。价码高低,决定了你能接到什么等级的任务,也决定了你在鬣狗堆里的地位。”
“经纪人之下,”第三根手指竖起,“是像我们这样的‘执行者’,也就是杀手本身。我们分很多种:有专精远程狙击的‘幽灵’,有擅长近身格斗和冷兵器的‘剃刀’(就像你正在努力成为的那种),有精于下毒和制造意外的‘瘟神’,也有靠色相接近目标的‘毒蝎’。选择你的专精领域,把它磨砺到极致,这是活下去的资本。”
“执行者之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是‘清道夫’和‘情报贩子’。清道夫负责处理尸体、清理现场痕迹,他们是黑暗世界的清洁工,但别小看他们,一个优秀的清道夫能让你省去无数麻烦。情报贩子则提供目标信息、环境布局、安保漏洞……情报的准确与否,往往直接决定任务的成败,也决定你的生死。记住,永远别吝啬在情报上花钱,那是在买你自己的命。”
“最底层,”她的手指收拢,握成一个冰冷的拳头,“是炮灰、诱饵和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新入行的、没本事的、贪婪又愚蠢的,都在这层。他们往往活不过几个任务。你想做哪种?”
夜莺的目光锐利如针,刺向张怡。
“剃刀。”张怡毫不犹豫,声音斩钉截铁,“用刀,面对面。”这是最直接,也最能宣泄她焚心业火的方式。
“明智的选择,也最危险。”夜莺微微颔首,“接下来,是铁律。三条,刻进你的骨头里!”
“第一条:不问缘由。”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永远不要问客户为什么要杀目标,不要对目标产生任何不必要的兴趣!好奇是催命符,同情是自杀的刀!你的工作,就是像机器一样,精准、高效地完成‘清除’指令。目标的身份、善恶、过往,与你无关!记住,你只是个工具!”
“第二条:不留活口。” 她的眼神变得极其冷酷,“任务目标,必须确认死亡!任何心慈手软,都可能带来无穷后患,不仅会害死你自己,还可能连累到经纪人,甚至暴露整个链条!补刀是必须的,确认死亡是底线!妇孺?”她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冰冷的嗤笑,“在这个世界里,心软的人不配活着。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第三条:斩断牵挂。” 她的目光再次变得深邃,牢牢锁住张怡,“陈锐死了! 这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警钟。永远、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软肋在哪里!你的父母、你过去的朋友、任何你在乎的人,都是敌人用来对付你的最佳武器。最好的保护,就是让他们像从未存在过。情感是毒药,爱是坟墓。从你踏入这行的第一步起,‘张怡’就彻底死了。你只能有一个身份——你的代号,和你手里的刀。”
夜莺停顿了一下,让这冰冷残酷的铁律在死寂的空气中沉淀、凝结,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张怡的脖子上。
“最后,”她的声音恢复了些许慵懒,却更显残酷,“关于背叛。记住,在这个世界里,背叛不是可能,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经纪人可能为了更高的价码出卖你;情报贩子可能提供假情报让你去送死;甚至你的搭档,也可能在关键时刻从背后捅你一刀。信任是奢侈品,我们消费不起。唯一能相信的,”她的目光落在张怡腰侧的“乌啼”上,“是你的刀,和你自己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永远留一张最后的底牌,别让任何人看清,包括我。”
“这就是你要踏入的世界。”夜莺总结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冰冷,“污秽、残酷、毫无温情。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现在,告诉我,代号想好了吗?‘张怡’这个名字,该彻底埋葬了。”
张怡静静地听着,夜莺的每一句话都像冰冷的刻刀,在她早已坚硬如铁的心上凿下更深的痕迹。那些规则、铁律、背叛的警告,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让她有种奇异的归属感——一个只为复仇和杀戮而存在的扭曲世界,正是她这具行尸走肉唯一的容身之所。
她缓缓抬起左手,不是去握刀,而是探入怀中,摸索着。片刻,她掏出了一张小小的、带着体温和汗渍的卡片——她的身份证。“张怡”的名字和那张曾经清秀、如今却布满风霜与恨意的照片,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没有犹豫,没有留恋。她双手捏住卡片的两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然后,在夜莺平静无波的注视下,在“隼”冰冷的视线中,她猛地发力!
“咔嚓!”
脆弱的塑料卡片应声而断,裂成两半。照片上“张怡”的脸,被整齐地撕裂。
她松开手,任由那两半残片飘落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如同埋葬一段早已死去的过去。
她抬起头,看向夜莺,眼神里再无一丝波澜,只有纯粹冰冷的业火在静静燃烧。
“影刃。” 她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像刀锋摩擦过磨石,“我的代号。”
影子中的利刃,隐于黑暗,只为致命一击。这名字,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墓志铭,也是她向黑暗世界递交的投名状。
夜莺看着地上那两半残破的身份证,又看向眼前这个眼神死寂、代号“影刃”的女人。她唇角那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再次浮现,这一次,似乎多了一点点难以言喻的东西。
“影刃……”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个名字的意味。随即,她不再看张怡,转身,走向阴影更深处,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散的低语:
“记住你的选择,影刃。记住这世界的规则。剩下的路……用你的骨血去铺,用你的‘乌啼’去闯吧。”
她的身影如同融入墨汁,消失在破庙的幽暗里。
张怡——不,影刃——站在原地,晨光将她染血的身影拉得很长。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两半属于“张怡”的残骸,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然后,她弯腰,重新背起那沉重的旅行袋,系紧腰间的“乌啼”,转身,迈开脚步。
每一步,都踏碎过往的幻影。
每一步,都更深地踏入血色的未来。
业火在灵魂深处无声燃烧,焚尽软弱,只余下纯粹冰冷的毁灭意志。代号“影刃”,正式启程。
山风呜咽,卷起地上的灰尘,将那两半身份证的残片彻底掩埋。古寺废墟,只余下死寂,和她渐渐消失在晨光与山路间的、孤绝如刀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