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只留下壁炉模拟火焰的暖光在宽敞的客厅里跳跃,将空气烘烤得干燥而温暖。消毒水冰冷的气息被一种淡淡的、舒缓的精油香气取代,那是陈锐特意吩咐人点的。
张怡裹着柔软的羊绒毯,蜷缩在客厅那张巨大的米白色沙发里,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洞穴、惊魂未定的小兽。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青黑浓重,但那双曾盛满惊惧和空洞的眸子,此刻却紧紧追随着陈锐的身影,如同迷失的航船锁定唯一的灯塔。
陈锐端着一杯温水,小心地避开她手背上刚输完液留下的医用胶布,将水杯递到她唇边。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喝点水,怡怡。”他的声音低沉,刻意放缓了语调,生怕惊扰了她。
张怡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微微仰起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水流顺着唇角滑落一滴,陈锐立刻用柔软的纸巾轻轻拭去。
“陈先生,张小姐的生理指标基本稳定了,主要是精神上的创伤和极度的应激疲劳。”穿着白大褂、气质温和的刘医生收拾着听诊器和血压计,他是陈锐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从海外紧急请来的华裔心理创伤专家。“身体需要静养,营养要跟上。更重要的是心理干预,需要一个绝对安全、让她感到完全放松的环境。她现在……非常脆弱,对外界的任何刺激都可能产生剧烈的负面反应。”
陈锐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张怡,闻言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我知道。麻烦您了刘医生,后续的康复方案,您多费心。”
“我会每天过来。药物只是辅助,关键还是陪伴和环境。”刘医生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张怡完全依赖陈锐的状态,轻轻叹了口气,提着药箱在沉默的保镖护送下离开了。
门轻轻关上。客厅里只剩下壁炉火焰跳动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张怡微弱而规律的呼吸声。
陈锐在沙发边坐下,没有靠得太近,留给她一点空间,却足够让她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他拿起旁边小几上温热的牛奶布丁,用小勺挖了一点点,递过去。
“尝尝这个?刚做的,很软。”他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是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张怡的目光落在勺子上,又缓缓移到陈锐脸上。她的眼神里没有抗拒,也没有渴望,只有一种全然的、不加思考的依赖。她微微张开苍白的唇,含住了勺子。温热的、带着奶香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她机械地吞咽着。
“乖。”陈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心疼。他耐心地、一勺一勺喂她吃完那小半份布丁,然后用温热的湿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她的嘴角和手指。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充满了珍视。
时间在寂静和这种单向的照顾中缓慢流逝。张怡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不再昏沉欲睡,但那种无声的依赖却更加明显。陈锐起身去书房处理一份加密邮件,不过几分钟,再回到客厅时,就看到张怡已经从沙发蜷缩的位置挪到了靠近书房门口的地毯上。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书房门的方向,像一只守着主人房门的、没有安全感的小猫。看到他出来,她空洞的眼神才瞬间聚焦,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
陈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他走过去,没有说什么,只是弯下腰,向她伸出手。张怡立刻抬起冰凉的手,放入他宽厚温热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道站起来,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重新回到沙发边。他坐下,她便紧挨着他坐下,身体几乎要贴在他手臂上,微微侧着头,将脸颊轻轻靠在他肩头,汲取着那份令人心安的温度和气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的存在,确认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漂浮在绝望的深渊里。
陈锐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任由她靠着。他抬起手臂,轻轻环住她单薄的肩膀,将她更稳固地护在自己的气息范围内。她能感觉到他胸腔沉稳的震动。
“怡怡,”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这过于依赖的宁静。他必须告诉她,哪怕这很残忍。“有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张怡靠在他肩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没有抬头,但环抱着他手臂的手指却下意识地收紧了。
陈锐感受着她的紧张,环着她肩膀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给她支撑的力量。他的声音带着冰冷的锋芒:
“陈荆国……已经知道你在我这里了。” 这句话如同冰锥,刺破了暂时的宁静。
张怡猛地一颤,抬起头,眼中瞬间又涌起熟悉的恐惧,像受惊的鹿。
“他儿子的死,他算在了你头上。”陈锐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那条老狗,已经疯了。他动用了在‘暗河’的关系网。”
“‘暗河’?”张怡的声音嘶哑而微弱,带着恐惧的颤音。这个名字本身就散发着不祥的血腥气。
“一个国际性的、只认钱的杀手组织,成员复杂,手段狠辣,没有底线。”陈锐解释得言简意赅,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他发布了针对你的‘暗花’(悬赏令)。活口,酬金翻倍。” “活口”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刻骨的恨意。这意味着陈荆国不仅要她的命,更要她活着承受无尽的折磨!
张怡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活口……悬赏……国际杀手组织……这些只在电影里出现的词汇,此刻成了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本能地将身体更深地蜷缩进陈锐的怀里,双手死死抓住他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能抵御恐惧的盾牌。
陈锐紧紧抱着她,用体温和力量安抚着她的战栗,声音却依旧冷静地陈述着更残酷的现实:
“不止如此。他利用在国内的能量,已经向有关部门秘密‘通报’……”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更准确的措辞,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也最伤人的说法,“通报你涉嫌‘叛国’。”
“叛国?!”张怡猛地抬起头,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荒谬而放大!这个罪名如同晴天霹雳,比悬赏令更让她难以置信!
“罪名是,”陈锐的声音冰冷如铁,“在敏感时期接受不明境外势力资助,参与危害国家文化安全的项目(指‘新火’),并在项目审查期间,携带国家重要文化项目核心数据潜逃(指泰国之行)。”
他拿出一份文件,是打印出来的加密情报截图,上面清晰地显示着某个内部系统的界面,有她的照片和一行刺目的红色标注:“张怡,涉嫌叛国,在逃。已出入境,严密监控其关系网络,发现行踪立即上报。”
“现在,你的名字在国内外的某些系统里,是红色的。”陈锐的声音沉痛而压抑,“一旦你踏上国土,等待你的不是家,而是……囚笼。甚至更糟。” 他无法说出“秘密处决”这样的词,但张怡从他沉重的语气和冰冷的眼神里,读懂了那未尽的恐怖含义。
家……回不去了?
巨大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刚刚获得一丝安全感的张怡彻底淹没!她以为逃出了曼谷的陷阱,就安全了。可陈荆国那只无形的、布满权势荆棘的巨手,竟能跨越重洋,编织出如此恶毒而致命的罗网!悬赏令是明枪,叛国的污名是暗箭,彻底断绝了她回家的路,将她钉死在“叛徒”的耻辱柱上!从此,她的祖国,她的根脉所在,竟成了她最大的禁区!
“不……不可能……”张怡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碾碎的绝望,“我没有……我没有叛国……‘新火’……那是佟阿玛的魂……是根脉……” 她徒劳地辩解着,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在绝对的权力和恶意构陷面前,她的清白和理想,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有!”陈锐用力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眼神坚定如磐石,试图将力量传递给她,“这只是陈荆国构陷你的手段!是他用来彻底封死你退路、逼你走投无路的毒计!”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放缓,注入一丝抚慰的力量:“别怕,怡怡。听我说完。” 他捧起她泪流满面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你的家人,你父母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
张怡的哭声猛地一滞,抬起泪眼,充满惊疑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周岚。”陈锐说出这个名字,“她在国内。事发前,她察觉不对,提前做了预案。我的人通过绝对安全的渠道,已经把你父母秘密接走,安置在东北一个非常偏僻、与世隔绝的林场小镇里,用的是新的身份。陈荆国的手暂时伸不到那里。有可靠的人照应,生活无忧,很安全。他们……只知道你临时接了个长期的国际交流项目,信号不好,暂时联系不上。”
听到父母安全的消息,张怡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猛地一松,巨大的后怕和庆幸让她几乎虚脱。她呜咽一声,将脸深深埋进陈锐的胸膛,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襟,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而颤抖得更厉害。这是绝境之中,唯一能抓住的温暖稻草。
“对不起……”陈锐紧紧抱着她,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里充满了沉重的愧疚和无力感,“是我……连累了你。如果不是我,陈荆国不会对你下这样的狠手。如果不是‘新火’,你也不会被卷入这种漩涡……”
他的自责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张怡摇摇欲坠的坚强。她在他怀里用力摇头,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全然的依赖:“不……不怪你……没有你……我早就……” 她说不下去,只是在陈荆国父子手中可能遭遇的可怕下场,让她不寒而栗。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陈锐,那双曾经闪耀着自信与燎原之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脆弱、无助和对眼前这个男人全然的、唯一的依赖。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他,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锐……我只有你了……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无声的呜咽和更紧的拥抱。仿佛他是她在这充满杀机和污名的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和依靠。失去了他,她便彻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陈锐感受着她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依赖,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用自己的身躯为她筑起一道隔绝所有风雨的高墙。
“不会的,怡怡。”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誓言般的重量,在她耳边响起,如同最坚固的锚点,“我在这里。只要我活着,就没人能再动你一根手指头。这里就是你的家,你的堡垒。我会护着你,一直护着你。我们一起,熬过去。”
他的怀抱坚实而滚烫,驱散着她周身的寒意。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像黑暗中唯一的鼓点,指引着她迷失的灵魂。张怡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这份令人心安的温暖和力量。泪水依旧无声地流淌,但汹涌的恐惧和绝望,似乎在这坚定温暖的怀抱和掷地有声的承诺中,找到了一丝微弱的、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她知道前路依旧黑暗,杀机四伏,污名缠身,归途渺茫。但此刻,她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残得奄奄一息的雏鸟,终于寻回了可以栖息依赖的巢穴。她紧紧抓着陈锐,如同抓着最后的生机,将自己的一切,连同那破碎的灵魂和无法预知的未来,都全然交付。她不再是那个可以独自在舞台上燃烧的“新火”,她只是一只需要他羽翼庇护才能存活的囚鸟。在这座温暖的、却也可能是最后堡垒的别墅里,她心甘情愿地收敛起所有的锋芒,化作一只温顺、脆弱、只为他而存在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