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接管后的“新火”工作室,弥漫着一种消毒水般的冰冷死寂。厚重的遮光帘被拉开,惨淡的天光透进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照亮了散落在角落、早已凉透的披萨盒和咖啡杯残骸。空气中曾经燃烧的梦想和汗水气息,被一种公文纸张特有的、略带酸涩的气味彻底取代。
“上班了。”周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不高,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她身后跟着两名穿着深色夹克、表情严肃的陌生男人。
阿哲和小杨从各自的工位上抬起头,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麻木的茫然。他们默默关掉了屏幕上闪烁的游戏界面或无关网页,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没有人说话,只有椅子拖动时发出的刺耳摩擦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项目由市文化发展促进办公室暂行代管。”周岚走到工作室中央,声音平板无波,目光刻意避开了站在角落阴影里的张怡,“所有核心资料、数据模型、进度报告,按清单整理封存,移交。”她将一沓打印好的清单放在主控台上,纸张边缘锋利。“技术组,”她看向阿哲和小杨,“配合完成数据备份和权限移交。后续工作安排,等待通知。”
阿哲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目光扫过那两名表情冷漠的“夹克男”,又颓然闭上,只是低低“嗯”了一声,拖动鼠标,点开了那个沉寂已久的、名为“新火燎原核心模型V3.0”的文件夹。屏幕上,那个曾让所有人屏息的虚拟舞者再次出现,它舒展着光点构成的手臂,定格在“扬臂问天”的姿态上,无声地俯视着这片死寂。阿哲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动作里透着一种近乎粗暴的麻木,将文件拖入一个标注着“移交-加密”的新文件夹。虚拟舞者的光影闪烁了一下,仿佛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
小杨则沉默地开始收拾散落在工作台面上的手绘动作分解图、能量流分析草稿。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秋虫最后的悲鸣。他将这些曾浸染了无数个日夜心血的纸张,一摞摞码放整齐,放进一个崭新的、印着“市文促办”抬头的硬纸箱里,动作精准得像在执行流水线作业。
张怡靠在冰冷的玻璃幕墙边,身体微微僵硬。她看着阿哲备份数据时屏幕上快速滚动的进度条,看着小杨将那些熟悉的草稿图封入陌生的纸箱,看着周岚与那两名“夹克男”低声交谈时公事公办的侧脸。巨大的主屏幕上,那个虚拟舞者的影像被缩小成一个不起眼的窗口图标,旁边是密密麻麻等待移交的文件列表。一种钝痛感从心底蔓延开来,比陈锐离开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更沉,更冷,像沉重的淤泥,一点点淹没她的口鼻。
她的目光落在周岚身上,带着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感到羞耻的期盼。周岚曾是“新火”最坚实的后盾,是那个在风雪长白、在项目攻坚时用温暖熨帖大家的人。此刻,周岚却始终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在转身交代“夹克男”注意事项时,周岚的手臂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主控台边缘的半杯凉茶。
哗啦!
杯子倾倒,混浊的茶水泼溅出来,瞬间洇湿了摊开在桌面上的一小叠文件——那正是记录着核心动作捕捉原始数据来源和佟阿玛授权协议的几页纸。
“哎呀!抱歉抱歉!”周岚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连忙抽出纸巾擦拭。一名“夹克男”皱了皱眉,也上前帮忙。
张怡的心猛地一跳!她清晰地看到,周岚擦拭时,手指极其迅速地将其中一张沾湿了大半、内容变得模糊不清的纸页,不着痕迹地揉成了一团,攥在手心,然后连同湿透的纸巾一起,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那张纸,恰好是佟阿玛亲笔签名的授权书复印件!周岚的动作快如闪电,若非张怡一直紧紧盯着她,几乎无法察觉。在周岚抬起头的瞬间,她的目光终于与张怡短暂地碰撞了一下,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深切的无奈,有沉重的警告,更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噤声”。
张怡的指尖瞬间冰凉,深深掐进了掌心。周岚在用这种方式,尽可能模糊掉佟阿玛与项目的直接关联!她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试图保护些什么!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冰冷的光,刺破了张怡心头的绝望淤泥,却也让她感到了更深的寒意——连周岚都只能用这种方式自保,足见头顶悬着的刀锋有多近!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胸腔里堵得发慌。转身走向存放自己物品的储物柜,脚步有些虚浮。拉开柜门,里面整齐叠放着她的练功服,还有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加密硬盘——里面封存着“新火”的魂核,佟阿玛和张怡动作能量流的原始数据。周岚封存前交给她的唯一东西。指尖触碰到硬盘冰凉的金属外壳,一丝微弱的电流感窜过心尖。这是火种最后的灰烬吗?她默默地将硬盘塞进自己随身的背包最里层。
整个移交过程,除了纸张的摩擦声、键盘的敲击声、偶尔“夹克男”简短的询问和周岚公式化的回答,再无其他声响。曾经充满争论、灵感和亢奋的空间,此刻只剩下打印机单调重复的“咔哒”声,以及文件装订机沉闷的“噗嗤”声。这声音像冰冷的铡刀,一下下切割着过往的一切。阿哲和小杨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动作精准却毫无生气,眼神空洞地落在屏幕上或纸箱里,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张怡也领到了一叠需要她签字的文件——关于项目暂停期间个人职责的确认,关于保密条款的再次重申。她拿起笔,指尖冰凉,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久久无法落下。那薄薄的纸张,像一块沉重的墓碑。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地、几乎划破纸背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像在亲手埋葬一段燃烧的生命。
城市的另一端,一栋森严大楼顶层,厚重的红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宽大的办公桌后,陈荆国靠在真皮座椅里,指尖夹着一支点燃的雪茄,袅袅青烟模糊了他眼底的锐利。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厚厚的文件,封面印着“市文化创新重点项目阶段性评估报告(涉密)”。他翻动纸张的速度很慢,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翻到其中一页,他的目光陡然定住。
那是一份项目核心成员的花名册。
他的指尖,精准地、缓慢地划过其中一个名字——张怡。后面跟着的职务是:首席舞者及动作捕捉原型,民间舞蹈魂核提炼顾问。
“张怡……”陈荆国低沉地念出这个名字,嘴角缓缓向上扯动,形成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雪茄的烟雾在他眼前缭绕,让那笑容显得愈发阴鸷。他身体微微前倾,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名字上,仿佛要将其洞穿。
“原来,你躲在这里。”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和粘腻的占有欲,“怪不得……翻遍了那些不入流的舞团、夜场,连个耗子洞都没放过,却始终找不到你这只金丝雀的影子。宝贝儿……”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力道,重重地、缓慢地摩挲着纸面上“张怡”两个字,指腹下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猎物在陷阱中徒劳的挣扎。
“翅膀倒是长硬了点,攀上了高枝?陈锐?哼……”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眼神阴鸷,“一个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废物,也配跟我抢东西?”他眼中闪过陈锐仓惶出逃的狼狈模样,快意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心脏。
“这次,”陈荆国将雪茄狠狠摁灭在昂贵的紫水晶烟灰缸里,火星瞬间湮灭,留下一股焦糊的臭味。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动作带着一种掌控生杀予夺的从容,“小刘,进来。”
门无声打开,一个身材精干、眼神锐利如刀的青年男子垂手肃立。“老板。”
陈荆国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花名册“张怡”的名字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市文促办接手的那个‘新火’项目,有个叫张怡的舞者,看到了吗?”他语气平淡。
“是,老板。资料已初步看过,项目首席舞者。”小刘回答干脆利落。
“嗯。”陈荆国终于抬起眼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寒光,“东南亚文化艺术交流峰会,下个月在曼谷开幕。我们这边需要派一个懂舞蹈、形象好、能代表新生代艺术力量的……使者过去,做做文化交流的门面。”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我看,这个张怡就很‘合适’嘛。”
小刘心领神会,眼神毫无波澜:“明白。以市文促办合作单位的名义,发借调函。理由充分:项目暂停期间人才合理流动,支持重要外事文化交流活动,积累国际经验,为项目未来重启储备视野。”他精准地复述着冠冕堂皇的措辞。
“对,很‘合理’。”陈荆国满意地点点头,身体靠回椅背,重新拿起一根雪茄,慢条斯理地剪开,“行程嘛,安排得‘周到’些。峰会结束后,多留几天,感受感受异国‘风情’。曼谷是个好地方,热闹,也……方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刘一眼,“找几个当地的‘朋友’,好好‘招待’我们这位远道而来的艺术家。务必让她……宾至如归,流连忘返。”
“明白。会安排妥当,确保张小姐在泰国的行程……‘圆满’、‘难忘’。”小刘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公务。
“还有,”陈荆国点燃雪茄,深深吸了一口,浓重的烟雾喷吐而出,模糊了他脸上一切表情,只剩下那双眼睛在烟雾后闪着幽冷的光,“给她办公务护照。手续走加急。这种为国争光的机会,怎么能让我们的艺术家久等呢?”他弹了弹烟灰,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去吧,把事情办漂亮点。这次,我倒要看看,这只折过一次翅膀的金丝雀,还怎么飞出我的手掌心。”
小刘微微躬身:“是,老板。”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关门的轻响如同落锁。
办公室内,重新被雪茄的浓雾和死寂填满。陈荆国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目光穿透袅袅青烟,仿佛已经看到了遥远曼谷的灯红酒绿,看到了那只被他亲手送入笼中的美丽猎物,在异国他乡的迷离夜色里,如何惊恐地扑腾着翅膀,最终……无力地坠落。他嘴角那抹冰冷而扭曲的笑意,在烟雾中无声地扩大。
几天后,一封盖着鲜红公章的正式通知函,如同一只冰冷的铁钳,夹断了工作室死水般的沉寂,被“夹克男”面无表情地放在了张怡的工作台上。
“张怡同志:
为促进中泰文化艺术交流,配合下月于曼谷举行的东南亚文化艺术交流峰会重要外事活动,兹借调你作为我市青年舞蹈艺术家代表,参与峰会文化交流环节并进行相关艺术展示(展示内容:傣族孔雀舞片段)。行程为期十五天(含往返)。请于三日内持此函至市文促办外联处办理公务护照及相关出境手续。
此致
敬礼!
XX市文化发展促进办公室(代章)
XXXX年X月X日”
落款处,那枚鲜红的公章,像一只充满恶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张怡。
通知函旁边,还放着一份打印好的、关于傣族孔雀舞的简易介绍和几个网络视频链接地址,潦草得如同敷衍的施舍。
空气仿佛凝固了。
阿哲和小杨停下了手中机械的整理动作,愕然地看向张怡,又看向那份通知函,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切的担忧。他们不傻,项目刚刚被政府接管,核心成员就被突然抽调去跳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孔雀舞”?这太蹊跷了!周岚站在不远处,背对着这边,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更加用力地整理着手中的文件,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张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低头看着那张纸,每一个铅印的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瞳孔。曼谷……文化交流……孔雀舞……公务护照……
一股刺骨的寒意,比陈锐离开那晚更甚,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让她如坠冰窟!指尖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变得冰凉而麻木。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受伤的野兽,直直射向门口那两名负责“监管”的“夹克男”。其中一人接触到她的目光,只是面无表情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公事公办地开口:“张怡同志,请按通知要求,准时办理手续。这是重要的外事任务。”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力。
“外事任务?孔雀舞?”张怡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拿起那份简易的介绍资料,纸张在她手中簌簌作响,“我是跳现代舞和东北民间舞的!我从来没接触过傣族舞!你们……”
“这是组织安排。”另一名“夹克男”打断她,语气更冷,“展示我国多民族舞蹈艺术的丰富性,是文化交流的应有之义。不会可以学,资料不是给你了吗?时间紧迫,克服一下困难。”他抬手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抓紧时间,别耽误了正事。”
“克服困难?”张怡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荒谬感和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看着那两名表情冷漠、如同机器人的男人,看着阿哲和小杨敢怒不敢言的憋屈,看着周岚始终不肯回头的僵硬背影……再低头看看那张盖着鲜红公章、如同判决书般的通知函。
曼谷……公务护照……十五天……
陈荆国那张志得意满、如同毒蛇般阴冷的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摩挲着花名册上她名字的手指,他吐出“宝贝儿”时粘腻的声音,他吩咐“好好招待”时眼中闪烁的幽光……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份冠冕堂皇的通知函背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这不是机会,这是陷阱!一个精心编织、裹着官方糖衣、用公务护照锁死的致命陷阱!一旦踏上那架飞机,等待她的,将是异国他乡无法逃脱的、彻底的毁灭!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储物柜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那声音在死寂的工作室里格外刺耳。
阿哲忍不住低声惊呼:“张怡姐!”
周岚的肩膀猛地一颤,终于缓缓转过身。她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看向张怡的目光充满了深切的痛苦、无力的挣扎和……一种近乎哀求的复杂情绪。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浓得化不开——别反抗!别出声!
那无声的警告,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张怡摇摇欲坠的支撑。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在这张巨大的权力之网面前,她的挣扎,她的质问,她的专业,她的恐惧……都渺小得可笑,无力得可怜。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猝不及防地砸落在通知函那鲜红的公章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一滴绝望的血泪。张怡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咸涩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悲鸣和战栗压了回去。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那灭顶的冰冷和绝望的万分之一。那枚鲜红的公章,在她模糊的泪眼中,如同一个狞笑的烙印,一个无法挣脱的囚笼印记。
冰冷的绝望,如同帝都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笼罩下来,将她,连同那尚未燎原便已熄灭的“新火”,一同拖入更深的、看不到一丝光亮的渊薮。公务护照,不再是通往国际舞台的通行证,而是一张将她押往未知炼狱的单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