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火燎原”的余温彻底熄灭在连绵的阴雨里。
工作室大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冰冷的打印通知:“项目暂停,内部调整”。阿哲和小杨在最初的混乱和愤怒后,被周岚暂时安排到集团其他部门“过渡”,声音里透着不甘的茫然。周岚来过一次,素来温润的脸上是强撑的镇定和难以掩饰的焦灼,她只匆匆交代张怡:“项目资料全部封存,核心数据备份在你公寓的加密硬盘里。锐哥……陈总的事,水太深,千万别掺和。等,现在只能等。”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用力握了握张怡冰凉的手,留下一个装满食物的保温箱,转身消失在电梯口。
空旷的公寓成了巨大的、寂静的牢笼。那曾映照过曙光、点燃过燎原希望的巨大玻璃幕墙,如今只倒映着铅灰色的、永无止境般落下的雨丝,以及张怡自己日渐苍白、形单影只的影子。
陈锐留下的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张怡塞进了抽屉最深处。可那一千万,那个天文数字,却固执地躺在她的银行账户里,像一道无声的、巨大的、无法磨灭的印记。它提醒着那个雨夜的崩塌,也嘲讽着她此刻的无能为力。
时间失去了刻度。日升月落,窗外只有雨声的变奏,时而是沙沙的低语,时而是狂暴的擂鼓。张怡机械地活着。她会在固定的时间醒来,却不知道醒来做什么。公寓里纤尘不染,整洁得没有一丝人气,连空气都凝滞着。她有时会走到宽敞得令人心慌的客厅中央,对着那面巨大的落地镜,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想要做一个“旋引长风”的起势。然而,手臂只抬到一半,那曾在她体内奔腾燃烧的“势”与“意”,如同被抽干了血液,瞬间枯竭、消散。手臂颓然落下,镜中的身影只剩下茫然和空洞。排练?为了什么?给谁看?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蜷缩在客厅那张巨大的、冷硬的皮质沙发一角,像一只被遗弃的、找不到巢穴的鸟。柔软的羊毛毯裹在身上,却丝毫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或者,落在对面墙上那幅巨大的抽象画——那是陈锐选的,他曾说那流动的暗红色块像“凝固的火焰”。
火焰?如今只剩冰冷的灰烬。
回忆,如同无孔不入的幽灵,在绝对的寂静和孤独中,疯狂地滋长、蔓延。它们不再是甜蜜的负担,而是带着锋利锯齿的钝刀,一下下,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她已然破碎的心防。
——长白山的暴风雪。记忆的碎片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她清晰地“看到”自己失足滑落时那令人窒息的失重感,下一秒,是陈锐如同山岩般猛然撞过来的身体,将她死死护在怀里。碎石和冰碴砸在他背上发出的闷响,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哼,还有他双臂环抱的力道,勒得她生疼,却是她坠崖前唯一的锚点。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冻僵的颈侧,带着血腥气,却奇异地让她感到安全。“别怕,我在。” 他当时嘶哑的声音,此刻在空旷的公寓里,竟仿佛有了回声。
——东北老家那个简陋却暖意融融的小厨房。母亲忧心忡忡的目光在陈锐身上逡巡,父亲沉默地坐在矮凳上抽烟。陈锐卷起价格不菲的衬衫袖子,笨拙却异常认真地帮父亲修理那张吱呀作响的老旧饭桌,额角渗出汗珠。他吃下母亲夹过来的酸菜饺子,眼睛亮起来,真诚地夸赞:“阿姨,这味道绝了!比米其林强!” 母亲紧绷的脸终于绽开一丝笑意。他指着张怡擀饺子皮时流畅的动作,对父亲说:“叔,您看张怡这手腕的韵律,那是从小在咱这黑土地里长出来的根性,是真正的古典美。” 父亲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女儿,深深吸了口烟,那紧绷的脊背似乎松缓了半分。那一刻,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对她出身的尊重,对她根脉的珍视。离乡时,母亲偷偷塞给她的那条洗得发白的旧毛线围巾,此刻仿佛还缠绕在颈间,带着母亲的气息和他当时温暖的目光。
——工作室那无数个燃烧的日夜。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他指着她一个即兴的动作,斩钉截铁:“就是这里!阿哲,把这种‘从低谷挣扎而起的韧性’的情绪映射层加进去!” 他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她肢体语言里最闪光、最核心的魂。当虚拟舞者第一次完美跑通《新火·祭舞》的核心序列时,整个工作室陷入狂喜的死寂。是他,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时,走到她身边,沉稳的手掌带着千钧之力按在她肩上,宣告:“新火,燎原之势,成了。” 那掌心滚烫的温度,那话语里的重量和信任,曾是她整个世界最坚实的支柱。
还有……星轨穹顶下的紧握。他带她看投影出的南半球纯净星空,星光如碎钻洒落。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厚、干燥,带着薄茧,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安定力量。那一刻,现实的纷扰、阶层的鸿沟、未来的压力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掌心的温度和头顶那片无垠的、令人敬畏的璀璨。她曾以为,那就是永恒。
点点滴滴,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他笃定的笑容,他深沉的凝视,他指尖的温度,他话语里的力量,他宽阔的怀抱,他沉默的守护……他的一切,好的,坏的,强势的,温柔的,在此刻都化作了最蚀骨的毒药,也成了她唯一能汲取的、虚幻的氧气。
“骗子……”张怡把脸深深埋进冰冷的羊毛毯里,声音闷哑破碎,泪水迅速濡湿了柔软的织物,“你是个骗子……” 她控诉着,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愤怒,只有无边无际的、被遗弃的悲凉和深入骨髓的思念。
理智在尖叫:他涉及资金外逃!他是被查封通缉的逃犯!他丢下一切,用一千万就想买断所有!他可能……从未真正信任过她,只是把她当作一个需要妥善安置的附属品。
可情感,那汹涌如潮的情感,却疯狂地反驳着理智:可是,是他!是他在她跌入深渊、尊严尽碎、被房东逼到墙角时,去而复返,用两沓钞票堵住了羞辱的嘴,更用一句“买你安心养伤的时间”给了她活下去的支点!是他,在她迷失在复刻佟阿玛的迷津中崩溃砸碎速写本时,用那句“传承不是复印,是点燃自己照亮来路”点醒了她,让她找回了舞蹈的魂和路!是他,给了“新火”生命,也给了她张怡重生的火焰!没有他,她可能早已沉沦在某个夜总会的霓虹下,或者在廉价排练房冰冷的地板上彻底枯萎!
无论他对外界是什么人,是天使还是恶魔,是精英还是罪犯。但对于她张怡本身而言——作为情人,他给予了她从未有过的尊重、理解、激情和灵魂的共鸣;作为老板,他给了她最广阔的舞台、最坚定的信任和最强大的支持。他无可挑剔。他是将她从泥泞中拉起、擦净、赋予她翅膀和方向的人。
“没有你……我早就……” 后面的话哽咽在喉咙里,化作更汹涌的泪水。她蜷缩得更紧,身体因为无声的恸哭而剧烈颤抖。冰冷的孤独感像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肺里的空气似乎都被抽干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公寓里死寂一片,只有她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那台连接着加密硬盘的笔记本电脑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茶几上,屏幕是黑的。里面封存着“新火”的魂核,那曾让她和整个团队为之燃烧的虚拟舞者,此刻也如同被遗弃在数字坟墓里的幽灵。
绝望像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等待?等什么?等一个遥遥无期、甚至可能永远不会有的转机?等一个或许再也无法踏上故土的人?这空荡的、昂贵的囚笼,这账户里冰冷的一千万数字,就是她余生的全部了吗?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
她想见他!不是短信里冰冷的文字,不是回忆里虚幻的影子!是真实的、有温度的、能触碰到的陈锐!
她想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为什么要丢下她和“新火”!
她更想……用力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拥抱他!把脸埋进他带着熟悉气息的胸膛,感受那曾经给予她无限力量的心跳!想再次听到他在她耳边,用那低沉笃定的声音说“别怕,我在”!
这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毁了所有残存的理智和顾忌。巨大的思念和委屈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苦苦维持的脆弱堤坝。
“陈锐……”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冰冷的墙壁和无尽的雨幕,望向了某个未知的、他可能存在的角落。声音嘶哑,带着破釜沉舟般的绝望哭腔,在空寂得令人窒息的豪华囚笼里回荡:
“你在哪里……你回来……你让我抱抱你啊……”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雨云,瞬间照亮了公寓内那张泪流满面、写满了无尽思念与痛苦的脸庞,也照亮了对面墙上那幅像“凝固的火焰”的抽象画——画中那暗红的色块,此刻看去,只像一片干涸、冰冷的、绝望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