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用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雪迎接了这群来自都市的寻梦者。越野车在盘山公路上如同怒海中的孤舟,窗外是混沌的灰白,密集的雪片被狂风裹挟着,疯狂抽打着车窗,发出沉闷的啪啪声。能见度不足十米,世界仿佛只剩下引擎的嘶吼和风雪的咆哮。
张怡坐在后排,裹紧了冲锋衣的领口,寒意依旧无孔不入。她看着窗外白茫茫的混沌,心头掠过一丝凝重。进山的路比预想中艰难太多。然而,目光触及副驾驶座上陈锐挺拔的背影,看着他正拿着卫星电话,沉着冷静地与向导确认位置和路况,那沉稳的声音在风雪喧嚣中像定海神针,奇迹般地抚平了她心底的焦躁。只要他在,这风雪似乎也并非不可战胜。
车子最终在暮色四合、雪势稍歇时,艰难地驶入一个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小村落。木刻楞的房屋低矮,烟囱里冒出稀薄的青烟,在凛冽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佟阿玛的家就在村子最深处。向导老金敲开那扇厚重的、挂着厚厚霜花的木门时,一股混合着松木燃烧、草药和岁月尘埃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一个身形瘦小却异常硬朗的老人坐在火炕上,身上穿着厚重的、颜色暗淡的旧式棉袄。他的脸庞如同风干的核桃,布满深刻的沟壑,头发稀疏花白,挽成一个细小的发髻。然而,那双眼睛!当目光抬起,落在门口这群不速之客身上时,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那正是他们千辛万苦寻找的老萨满——佟阿玛。
陈锐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用带着东北口音的普通话,清晰而恭敬地说明了来意,提到“祭山神舞”,提到濒临失传的古老传承。阿哲也连忙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调出一些搜集到的、关于其他地区萨满仪式的模糊影像片段。
佟阿玛沉默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清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缓缓扫过陈锐,扫过阿哲手里的平板,最后,落在了站在稍后位置的张怡身上。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带着一种审视和……奇异的感应?
就在众人心中忐忑,以为这次要无功而返时,佟阿玛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沙哑、仿佛砂纸摩擦的叹息。他没有看陈锐递过去的介绍信,也没有看平板上的影像,只是对着张怡的方向,用极其低沉、含混不清的鄂伦春语说了几个词。
向导老金脸上瞬间露出狂喜,激动地翻译:“佟阿玛说…‘舞魂’…在她身上感觉到了…‘舞魂’!他答应跳!但只跳给能懂的人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张怡身上!震惊、难以置信、狂喜!陈锐的眼神更是亮得惊人,带着巨大的欣慰和一种“果然如此”的笃定。
张怡只觉得一股电流瞬间贯穿全身!血液涌向头顶,心跳如擂鼓。她迎着佟阿玛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上前一步,深深地、无比虔诚地鞠了一躬,用最清晰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说道:“佟阿玛,请您赐教!”
接下来的几天,张怡成了佟阿玛那间弥漫着松烟气息的木屋里的常客。没有录音录像设备,只有最原始的纸笔和一颗全然敞开、顶礼膜拜的心。佟阿玛的语言极其有限,沟通主要依靠手势、眼神、含糊的哼唱和……最直接的肢体示范。
老人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只是盘坐在炕上,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枝桠,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然而,当他开始示范那些古老的动作时,奇迹发生了!
那具看似枯槁的身体里,骤然爆发出令人震撼的生命力!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源自大地的力量感。一个简单的“顿踏”,脚跟落地时发出的闷响仿佛能震动整个木屋,带着一种与山峦共鸣的沉重威严;一个“旋”的动作,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风托起,又如同深深扎根于地底的古树,旋转中带着不可撼动的稳定感;手臂的“甩”、“抡”、“抖”,模仿着山风的呼啸、猎鹰的盘旋、树木枝干的虬劲,充满了原始图腾般的粗犷韵律和神秘意味。
张怡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全身的感官都调动到了极致。她不再仅仅用学院派分解动作的方式去记录,而是调动起自己骨血里那份被陈锐和周岚认可的“根性”,去感受、去共鸣!她能感觉到佟阿玛每一次顿踏时脚掌与大地的能量连接,能捕捉到那旋转中蕴含的对自然伟力的敬畏与祈求,能体会到那手臂甩动间传递的、与祖灵沟通的虔诚渴望。她手中的笔飞快地在速写本上记录着动作的轨迹、发力的节点、眼神的方向,同时也在自己的脑海中,一遍遍模拟、复刻着那充满神性的律动。
有时,佟阿玛会停下来,浑浊的眼睛看向她,用枯枝般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心脏,再指向窗外巍峨的雪山方向。张怡用力点头,她知道,那是在告诉她:舞不在形,在魂,在与天地祖灵的连接。
陈锐和其他人并没有过多打扰,只是在不远处安静地记录着环境、声音,或整理其他资料。但陈锐的目光,总会时不时地投向木屋窗边那个沉浸其中的身影。看着张怡时而凝眉思索,时而伏案疾书,时而闭目模拟动作,那专注到忘我的侧脸在松烟袅袅中显得格外圣洁。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和更深沉的情愫在他心底悄然滋长。他知道,张怡正在触摸到“薪火·根脉”最核心、最珍贵的灵魂。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风雪奇迹般地停了。天空澄澈如洗,瓦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初升的太阳将万道金光泼洒在连绵起伏的雪峰之上,圣洁得令人窒息。佟阿玛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在屋外,对着神山,跳一次完整的“祭山神舞”。
消息传来,整个团队都沸腾了!大家扛着沉重的设备,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佟阿玛来到村外一片相对开阔、正对着长白主峰方向的雪坡上。寒风凛冽如刀,刮在脸上生疼,但无人退缩。阿哲和小杨迅速架设好三脚架和摄像机,紧张地调试着参数。周岚裹紧了披肩,眼神充满期待。
陈锐站在张怡身侧,低声问:“准备好了吗?”他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张怡用力点头,镜片后的眼眸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坚定。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却无比清冽的空气,仿佛要将这神山的魂魄也吸入肺腑。
没有鼓点,没有吟唱。只有呼啸的山风作为背景。
佟阿玛站在雪坡中央,背对着镜头和众人,面朝那沐浴在金光中的巍峨雪峰。他缓缓脱下厚重的外袄,露出里面一件颜色暗淡、绣着古老纹饰的萨满神衣。那瘦小的身躯在寒风中挺得笔直。他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风的流向,感受阳光的温度,感受脚下大地的脉动。
蓦地,他动了!
第一个动作,便是那沉重的“顿踏”!右脚抬起,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踏在深厚的积雪上!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叹息,震得人心头发颤。积雪四溅!紧接着是左脚!
“咚——!”
两下顿踏,如同敲开了通往神灵国度的门扉!老人的身体随着顿踏微微下沉,又猛地拔起,一股无形的、庄严肃穆的气场瞬间笼罩了整个雪坡!
随即是“旋”!他的身体开始旋转,速度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和离心力。手臂随之展开,如同迎风舒展的鹰翼,又如同拥抱天地的古树枝桠。旋转中,他的头颅始终高昂,目光仿佛穿透了遥远的距离,牢牢锁定着那金色的雪峰之巅!每一次旋转,都带着对山神无上的敬畏和最深沉的祈求。山风卷起他花白的发丝和神衣的下摆,猎猎作响,仿佛神灵的回应。
接着是手臂的“甩”、“抡”、“抖”!动作大开大合,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和神秘的韵律。手臂时而如鞭子般甩出,带着破开迷雾的决心;时而如巨斧般抡动,蕴含着开山裂石的威能;时而又快速地震颤抖动,模仿着被神灵附体时的战栗与狂喜。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传递着不同的情绪和诉求——祈求风调雨顺,祈求部落平安,祈求山神的庇佑与指引!
他的动作并不繁复,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仪式感和穿透灵魂的力量。那枯槁的身体在雪地与阳光之间,在寒风与神山的注视下,化成了沟通天地的桥梁,化成了古老信仰活着的图腾!他的舞蹈没有取悦,只有最纯粹的敬畏、倾诉与连接。
张怡站在风雪中,早已忘记了寒冷。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佟阿玛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身体里的血液仿佛也在随之奔涌、沸腾!她能清晰地“听”到那顿踏与大地的共鸣,“看”到那旋转牵引的山风轨迹,“感受”到手臂挥舞间与祖灵沟通的虔诚电波!一种强烈的、难以抑制的冲动在她身体里奔涌!她的脚尖无意识地跟着顿踏的节奏轻轻点地,她的腰肢随着旋转的韵律微微晃动,她的手臂肌肉绷紧,模仿着那充满力量的甩动!这不是表演,这是源自血脉深处、被古老舞魂彻底点燃的共鸣与朝拜!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瞬间被寒风吹冷,在脸颊上留下冰凉的痕迹。那不是悲伤的泪,是灵魂被彻底震撼、被崇高艺术和古老信仰所击穿的狂喜与感动之泪!
阿哲的摄像机红灯稳定地亮着,小杨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周岚眼中含着热泪,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陈锐站在张怡身边,他的目光没有看摄像机,也没有看佟阿玛,而是深深地、一瞬不瞬地看着身旁泪流满面、身体却因共鸣而微微颤动的张怡。
她的侧脸在金色的阳光下,被泪水浸湿的睫毛如同沾露的蝶翼,微微颤动。那专注到极致的神情,那因灵魂共鸣而散发出的纯粹光芒,比眼前圣洁的雪山之舞更让他心潮澎湃,心神俱醉!他看到了“舞魂”最耀眼、最本真的燃烧!
风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起,细碎的雪粒在阳光中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如同神灵撒下的祝福。佟阿玛的舞姿在风雪与金光中定格成一个永恒的剪影——一个渺小的个体,以最虔诚的姿态,向亘古的天地神灵,献上生命最炽热的祭舞。
张怡泪眼朦胧中,仿佛看到自己简陋家乡舞台上那个眼神灼热的少女,看到排练房里那个满身汗水的不屈战神,在此刻,在这白山黑水之间,在佟阿玛古老而神圣的舞步中,与灵魂深处的“舞魂”彻底相融。她的舞蹈之路,在这一刻,被赋予了全新的、沉甸甸的生命和意义。
她下意识地微微侧头,泪光闪烁的目光,恰好撞进了陈锐那双深邃如海、盛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撼、欣赏与浓烈情愫的眼眸之中。风雪呼啸,神舞庄严,而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仿佛有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无声地宣告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