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 第39章 相遇

满京城都是细雨霏霏，街上行人寥落，铺子内更是门可罗雀。

桃柯站在芸绣轩的门口，翘首等了半天，才等来一驾长车。

车夫穿着一身蓑衣，赶着马车在街上招揽乘车的客人。

车顶罩着油布苫子，已经坐着两个女子。

车夫放下脚蹬，主仆二人登上了车。车上坐着的老妇喊道：“小娘子，可得当心着，车辕在雨中打滑，摔下去可不是闹着顽的。”

棠妙卿坐得稳了，抬起头来一笑：“多谢阿婶提醒了。雨下得也不大，毛毛雨最是恼人了，想来坏了您出门游逛的兴致！”

“可不是怎的！我家新妇陪我在御街上走了这半日，只买了些龙须酥、饧角儿、蜜麻糖，也不想转了，还是早些回家的好。”老妇人抱怨。

新妇怀里抱着桑皮纸包的糕点，有甜香味飘出来，直往鼻子里钻。

棠妙卿笑笑：“何不趁着人少多走走？少了主顾们拥挤，掌柜们为了做生意，都是肯让利，会便宜做买卖的！“

老妇人听了，叹气道：“我本是要给新妇买身成衣的，逛了半晌，也没有瞧中合适的。瑞泰丰的衣服样式好看，就是太贵了，我们消受不起。别家铺子里的东西，又次了一等，看不上眼。”

新妇在一旁抿嘴笑道：“小娘子从芸绣轩出来，两手空空，想来也是一无所获了？”

棠妙卿笑了：“芸绣轩正在筹备新绣品，过些日子就要推出来了。若是您二位有空儿了，到时倒可以来转转。”

老妇人抚掌笑道：“小娘子年纪轻轻，还是个掌柜的？真真是厉害得紧！”

棠妙卿也跟着笑起来：“哪里敢当。不过是帮着家母打理铺子罢了。”

桃柯看了棠妙卿一眼，转过去看着街上，眼圈儿突然红了。

回到府里，棠妙卿换了家常衣裳，才看了两页书，想着打发下半晌的时光。

棠妙仙撩开帘子走进来。

棠妙卿抬头瞅她一眼，知道这是来打探消息的。眉毛一扬，眼神示意棠妙仙——有事就说，没事快走。

家里的下人都在传，上午门口来了王府的马车，也没人下来，接上棠妙卿就走远了。棠妙仙心里痒痒，想知道她到底做什么去了。

“后堂要摆饭了，我过来喊你一声。”棠妙仙上下看了看棠妙卿：“你胆子可真不小，敢单独和小王爷出门去！”

棠妙卿翻了一页书，懒懒地不搭理她。

棠妙仙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也没瞧见什么新鲜的物事：“怎么着？小王爷都和你聊什么了？说来听听。”

“我与你说得着么？”棠妙卿自顾自地看书。

“你……我……”棠妙仙咬牙，被气到了，“我这不是怕你吃亏么，真是不知好人心！”

棠妙仙自幼被棠文怀与赵姨娘娇惯坏了，脾气任性，说话也不过脑子，先前还被棠妙卿当面笑话是个草包美人。

“真的好奇？你当真想知道？”棠妙卿抬眼看她。

棠妙仙狠狠点了点头。

“芸绣轩的生意近来不太好，要经营不下去了。我开口找小王爷要银子，他没给。”棠妙卿随口胡诌，“唉，对了，这些年，爹给你和赵姨娘不少银子吧，把你的体己借给我周转周转？”

外面春雨绵绵，一对定了亲的少年男女，怎么也得是缠缠绵绵，你侬我侬的。瞅瞅你们这聊的是什么？

棠妙仙瞠目结舌：“你说笑的是吧？你竟然敢向小王爷伸手要银子？你俗不俗气？”

棠妙卿冷笑一声：“我都要进当铺靠典当过日子了，还要脸面干什么？我给你立个字据，等生意好转了，定是第一个还你的。”

小王爷都没给你银子，这事可大了去！棠妙仙腾地站起身来：“我哪里有银子啊？你还是去找大哥他们问问。我，我先去后堂了，想必饭菜都已经摆好了，你也赶紧来用饭吧。”

向来没有什么比“借银子”这事儿更管用的了，一提到借钱，再任性的人都能被吓跑。

待棠妙仙的脚步声走远了，棠妙卿抬眼，看见桃叶与桃柯在旁边促狭地笑。

棠妙卿端起茶杯，抿抿嘴：“紫苏姐姐呢，告诉她一声，明日跟着我一道去芸绣轩。眼下雨已经停了，明日一大早你们两个跟着周嬷嬷，去郊外多挖些蒲公英、荠麦回来。”

桃柯犹豫了一会儿，很想去挖野菜的，到底叹了口气：“还是让我跟着姑娘吧，我力气大，肯定有用得上的地方。”

棠妙卿“噗嗤”笑了，脑子里闪出上午桃柯把萧明德撞到车厢上的事儿：“让你松快松快，放宽心出去玩吧。记得给我采一把野花回来，插在花瓶里好看。”

……

天色阴暗，后堂已经掌灯了。

家里腌的咸肉也吃完了，初春新鲜的菜蔬少，还贵。棠家地窖里存着的萝卜、菘菜拿上来，再配上豆腐，几样咸菜，就是一顿晚饭了。

棠文怀看了看棠妙卿，他伸手夹了一块面饼，往里面夹了点咸菜：“听说你最近缺银子了？”

棠妙卿看了棠妙仙一眼，话儿传得够快的：“嗯。”

棠文怀等了半晌，只听得她嗯了一声，心中憋屈，还是说道：“缺银子了就给家里说，你怎么能找小王爷伸手呢？太不成体统了！”

棠妙卿闷着头吃饭，一声不吭。

“别光顾着吃，你也说句话。”棠文怀对她这样子很不满。

棠妙卿慢吞吞地点了点头：“知道。”

她并不缺银子，只是方才烦棠妙仙，借口赶她走开而已。

若是陆氏在世，棠文怀可能顾惜一二，给她点银子周转。

只是如今母亲不在了，家里肯定也有银钱，但是这钱，棠文怀不会再给她使的。

棠文怀还指望着二女儿说几句话，偏偏她只吃饭，再也不出声了。他也不再提银子的事儿。

棠妙卿咧开嘴角，无声笑了笑。父女情分也就这样了！

翌日，雨后初霁，路边的新草破土而出，微风拂过面颊。

棠妙卿上面穿了件月白色暗纹窄袖圆领短襦，下穿湖蓝色缠枝牡丹纹长裙，同紫苏在西三巷一带走走。

西三巷的店铺都是做布、绸、绢、丝、棉买卖的。棠妙卿她们出来得早，还有伙计揉着眼睛打哈欠，洒扫店铺门前。

家家的柜台都是齐腰高，柜台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卷成筒的棉布、麻布，素罗、杭绸……

有伙计见到她们进门，忙着招呼：“小娘子想要些什么？咱们这都是江浙新运来的好货色，您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棠妙卿站在柜台前，绫罗绸缎摆得满满当当：“我想买些丝线，你家都有什么样儿的？”

伙计赶忙将柜台后面立着的一扇榆木货架推了出来。架子从上到下，一排排码放着各色丝线。

“您瞧瞧，最下面是粗、细棉线，做个被面、门帘用得上。这几排是麻线、毛纱线，最上面是丝线、绒线，咱们家还有金银线。不是我夸大啊，京城里除了咱们瑞泰丰，可真没有谁家这么齐全的。”小伙计像是数来宝似的，口齿伶俐得紧。

棠妙卿听得有趣，被逗笑了：“这丝线光泽度还差了点意思，还有更好一点的么？”

小伙计一拍脑门：“您稍等，您来得早，咱们这才开门没一会儿，上等的货色都还没有摆出来。”

说着，又从柜台后推出一架子各色绣线。这架子上的线全都卷在线轴上，颜色更全，光泽也好看得多。

棠妙卿细细挑选几样，要了藕荷色、秋香色、石青色的。

这工夫，已经有客人陆陆续续登门，柜台前很快围了不少主顾。

冷眼细看，瑞泰丰的伙计们招呼得周到，大宗买卖也做，小生意也不往外推，都是很热情的。

棠妙卿心里面盘算着，萧明德要去绫锦院托人请个能工巧匠，不如送他一个扇套，过些日子也能用得上了。

棠妙卿正准备结账，就见后堂掀帘出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梳着已婚妇人的髻式，头上簪着一支赤金绞丝花钗，穿着褐色罗印金玉兰花立领褙子，下穿藏青色蝶戏牡丹马面褶裙，整个人端庄又有气韵，正是瑞泰丰如今的女掌柜杜承蕙。

紫苏已经付过了银子，主仆二人就要往外走，忽听一声“且慢”！

棠妙卿停下步子，回过头望去，问道：“有事么？”

杜承蕙上下打量着她，走过来笑着问道：“敢问可是棠家二姑娘？”

棠妙卿心里一动：“您认得我？”

“福康公主邀我去西山别业消夏，那时我见过姑娘一面。”杜承蕙的眼神落在她脸上，笑开了，“只是那日姑娘被刺客吓晕了过去，想来没看到我。”

杜承蕙瞧了一眼紫苏手中的绣线：“棠姑娘这是到我们家来买绣线了？”

棠妙卿一听，知道这就是杜承蕙了，她也笑道：“走遍城中的铺子，竟都买不到合心意的绣线，还是你们瑞泰丰的东西齐全，果真不负盛名。”

谁相信你是单纯来买东西的？杜承蕙格外热情：“说起来咱们也是同行，应该多来往才是。难得姑娘过来，到后面喝个茶。”

这么热情，也晓得是看萧明德的面子！棠妙卿笑了：“谢谢杜掌柜盛情，只是我这还有事要去办，就不打扰了。”

杜承蕙见留不住她，转身从榆木架子上取下两轴绒线，绒线蓬松柔和，色泽闪亮，一看就价值不菲：“头回见面，这个就当是我送给姑娘的见面礼，姑娘可千万别嫌弃。”

一轴绒线颜色雪白，一轴是雨过天晴色，棠妙卿看了看，笑着接过来：“那我就不和杜掌柜客气了。我今日出门仓促，什么都没带，改日见了杜掌柜，定是要好好回礼的。”

棠妙卿一笑，明媚像是娇艳的雨后海棠。杜承蕙眼前花了一下，她笑着挪开眼：“姑娘太客气了。往后若是没事，常来玩儿才是。”顿了顿，“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唤我一声‘杜姐姐’。”

紫苏陪着棠妙卿走出去老远，不经意回头一看：“姑娘，杜掌柜还在门口站着呢！瑞泰丰的人可真是，个个都高接远迎的，这热情劲儿真真是让人遭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