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 第38章 醋意

瑞泰丰是京城里头最大的绣坊，老掌柜杜同道，祖上便是织户世家。他家几代单传，传到他这儿，只得了一个女儿杜承蕙。

杜同道倒也想得开，将杜承蕙当儿子养，索性招了个上门女婿，帮衬着杜承蕙打理生意，就这么将家业传了下来。

当年先帝南巡，杜同道擅于钻营，花重金打通了关系，跟着御驾跑了一趟江南。回京后，更是打通了少府监绫锦院的关节。

绫锦院专管皇室及百官的服饰织物，但凡朝廷祭祀节庆，或者是官员的朝服等，都得经过绫锦院的手。

杜同道将要紧的官员哄得服帖了，绫锦院也会给瑞泰丰生意，这么一来，瑞泰丰生意做得大了，几乎垄断了京城的绣品买卖。其他小绣坊夹缝里求生存，挣点蝇头小利罢了。

棠妙卿眼睛亮亮的，看着萧明德，笑眯眯地说：“殿下，我绣坊里的董娘子刚启程去了江南。您有没有宫里的大师傅，不拘男女老幼，能不能请一位到我的铺子里指点一二？”

萧明德见她说起生意来，也不拘束了。他心里头不大喜欢棠妙卿经营这几家铺子。士农工商，商贾居末，将来的郡王妃抛头露面做买卖，说起来也不好听。

官不与民争利。尽管朝廷禁止官员经商，可在利益驱动下，禁令形同虚设。官员经商的，从暗地里做到明面上来的，比比皆是。可棠妙卿将来是郡王妃，这便不成体统了。

萧明德看着她白得发亮的小脸，笑了起来。这算盘珠子都快要崩到脸上了。

宫中的针线师傅去了你芸绣轩，你只消一宣扬：芸绣轩有宫中御用绣工坐阵，这名声可不就打出去了？

萧明德与棠妙卿两个人呢，说起来，真没见过几次面。如今真要开口求他办事，万一他不答应，也挺没面子的。

棠妙卿被他笑得心里打起了小鼓：“要是您没有合适的人，我自己再想办法找找便是。”

萧明德琢磨了一下，还是等她嫁进门以后，再说这事吧。他放下筷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绫锦院那边倒是能寻得着，我让人给你联络好了，到时候送到你绣坊里去。”他看一眼棠妙卿，“怎么？生意不好做了？”

轻松地解决了一件大事，棠妙卿太高兴了，小小埋怨道：“最近瑞泰丰与江南的三大丝商签了独家供货的契约，上好的丝麻头一拨都先供给杜家，剩下那点儿次等的，才轮到其他绣坊去抢。我们芸绣轩业哪里抢得过？”她愁闷地叹口气，“绣品的料子降了档次，客人自然都往瑞泰丰跑，我们这些小的绣坊快要喝西北风了！”

她越说越生气：本来有十个馒头，你杜家独吞了九个，剩下那一个让其他绣坊争抢，这不是太欺负人了么？

大户人家垄断了货源，中间商又层层盘剥，等货到了小铺子手里，价钱已经翻了好几番，利润薄得可怜。

京城的买卖，当真不好做。要么巴结官府，挣朝廷的银子；要么就是薄利多销，走量挣个辛苦钱。

像芸绣轩这样的小铺子，养着几个伙计、绣娘，勉强有点小盈利。

棠妙卿也想过，干脆关了铺子算了，挣不来大钱不说，还操心费力的。可是伙计和绣娘无处可去，真要关了门，她娘陆氏在地下也得骂她不仁不义！

萧明德听着她唧唧咕咕说了一通，小小年纪，倒是也很有生意头脑：“你丝麻原料不好，就算是天上的织女下凡，也做不出上等的绣品来！”

棠妙卿心说，这道理我当然知道，只是如今还要借着官家的名声，让我的铺子先扬一扬名气：“董娘子这次回苏州，就是回去寻些上好的料子。在京城里买不到的，趁着她回乡，便让她大量采买回来。”

萧明德呦呵了一声，笑她：“你这口气真不小！从苏州运来丝线布匹，光运费就是笔大数目，到时候你都不一定能挣回来本钱。”

棠妙卿不服气了，你这太看不起人了！她点点头：“路都是一点一点走出来的，到时候瞧好便是了！董娘子是行家里手，她能看上的东西，肯定差不了。绣坊里的绣娘跟着她学到了手艺，到时候绣些别致的香囊、扇套、团扇，全与京城的风格不一样，我们也算是另辟蹊径。”

萧明德笑了，没想到她还挺有想法的：“这些织户绣娘都守着手艺过日子，轻易不肯传人。你请的这位董娘子倒是大方。”

“她孤身一人，夫家以无子为由，犯了七出之条，将她给休了。她走投无路，我娘当年请她来了京城。”给了董娘子铺子股份的，年底有分红，棠妙卿也是肉疼。

董娘子是二嫁，前一个丈夫病逝得早，婆家骂她命硬克夫，将她休弃回了娘家。

董娘子她爹又看中了穷书生陈平的才智，陈平整日只知道读书不事生产，家里穷得不过下去，街坊邻居笑话他是个废物，没有人愿意将闺女嫁给他。

董娘子她爹认为陈平将来必成大器，厚赠聘礼，将董娘子嫁给他，平日也送过去酒肉银钱接济。

董娘子嫁入陈家后，凭借自己的手艺，供陈平读书交游。

过了没几年，陈平考中了举人，在县城当了个小小的主簿。董老爷已经在两年前去世，陈平无所顾忌纳了美妾，董娘子倒是退了一射之地。

又过了一年，陈平便以无子、善妒的罪名，将董娘子休弃了。

董家长子听媳妇儿的挑拨，对自家妹子越来越没有好脸色。

董娘子干脆进了京城，离家远远的。

萧明德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声音略有几分责备：“她把这些都说与你听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听过便罢，不要放到心里去。”

人心叵测。还是觉得她年纪很小，怕这些糟心事乱了她的心性。

棠妙卿觉得他管得太宽了，这话自然不能说出来的。明亮的大眼睛，不笑了便清冷几分：“我总不能像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该明白的，总要明白些。”

萧明德多少知道一些棠家的事儿。棠文怀内宅不睦，反倒牵累了棠妙卿。他笑着道：“我不过是白叮嘱两句。你自己心里有主意就好。”

窗子外面有冷风吹进来，萧明德看了看，怕吹着棠妙卿，示意持弓将窗子关上。

持弓边关窗子，边笑道：“外头飘起了小雨，还真有些凉意了。”

棠妙卿笑得开心：“春雨贵如油！明儿个城外山坡上肯定冒出来不少野菜。”

萧明德挑眉：“还以为你是五谷不分的娇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你还认得野菜？”

这就有点瞧不起人了！棠妙卿自谦道：“我认得有限，是丫头们懂得多。”

桃柯在一旁很开心：“姑娘，明儿带着我们去挖野菜吧！咱们挖回来炒茶喝，再包些饺子。”

萧明德不喜桃柯！这丫头忒没有眼力劲儿，让自家姑娘带着你去上山挖野菜，一点分寸都不知道。

棠妙卿反倒是笑着应下来：“看看安吉明日在不在家，让他带你们去，我没空儿。”

萧明德看着她：“你要做什么去？”

棠妙卿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明天去街上转转，看看有没有上好的丝线布料。”她看着萧明德，突然笑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萧明德笑着与她对视：“说来听听。”

他觉得她很有意思，跟自己这般不见外就好。

一张俊脸在眼前，棠妙卿被看得脸红，心跳漏了一拍：“听闻小王爷丹青一道颇有造诣，您给画几幅花样子，怎么样？要新奇别致的，旁人没见过的那种。”

萧明德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要求就有点高了。

棠妙卿眼波流转，不好意思看他的目光：“您不会认为这是不务正业吧？”她还记得在西山别业，他寒碜陆令则，说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

萧明德见她得寸进尺，瞥了她一眼：“这得要看你了？”

你表现好，我自然就给你画。

棠妙卿心尖一颤：看我？看我能为你做什么？

萧明德见她吃得差不多，也不怎么动筷了，站起身来：“你自己个儿琢磨琢磨，想好了送我件什么，我得空就给你画两幅。”

棠妙卿起身跟在他身后，有点发愁：“小王爷，您这有点强人所难了！您什么都不缺，想要什么直接说便是。”

萧明德气笑了，还强人所难了？有直接问人要礼物的？他故意问道：“你之前送过陆令则什么？”

棠妙卿一噎。

萧明德慢悠悠道：“毕竟你们也订过亲，我想着，都大差不差的，给过他什么，我要个差不多的也不算过分吧。”

听他酸溜溜的话！

持弓扭过头去，装作没听见。

棠妙卿圆溜溜的大眼睛瞪他：“那就送小王爷一阵西北风吧！”

我何尝送过陆令则东西？

说完便往外走，到了门口，对持弓喊道：“持弓姐姐，还得劳烦你将我送到芸绣轩门口，我要去铺子里看看。”

持弓看了萧明德一眼：我拿的可是王府的月钱呢。她陪着笑：“这小雨下得烦人，反正铺子里有掌柜，姑娘倒不如直接回家歇着。”

棠妙卿笑了笑：“这点小雨，不碍事。”

萧明德优哉游哉得先上了车，等棠妙卿坐在他身边了，他拿着个棉巾，替她将身上的小雨珠擦掉。

棠妙卿有些不自在，脸腾地红了。

马车停在芸绣轩门前，桃柯眼疾手快，抢在萧明德前头跳下车，伸手去扶棠妙卿。

萧明德被桃柯一挤，整个人靠在了车厢壁上。

他凤眼一瞪，奈何桃柯的目光全在棠妙卿身上，压根儿没瞧见他瞪人。

持弓看得胆战心惊，忙弯腰下车：“这把伞姑娘先用着，我们这就回了。”

望着马车越去越远，桃柯叹了一口气：“姑娘，你走出心里那道坎儿我很欢喜的。你跟小王爷关系热络，我也乐见其成。”又叹了一口气，“只是这小王爷太不规矩了些，动手动脚的。看得我攥紧了拳头！”

桃柯是在慈幼局长大的孩子，从小野生野长，尊卑意识淡薄了些。

棠妙卿瞥了她一眼，你已经很冒犯小王爷！真是让人操心啊！

两个人进了铺子，铺子里摆着的针织绣品倒也不少，只是质量上乘的不多。

棠妙卿望着铺子外头淅淅沥沥的春雨。鼎泰丰太强势了，把持了货源，芸绣轩当真能在夹缝中求生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