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伊此时成为了乌卡众多信徒中的一个。
她面上流露出祭司无比熟悉的那种孺慕,于是几乎是本能的,祭司牵起她的手,引领她向前走去。
被禁锢在这个原始封闭的小村庄数千年,持续不断地沉浸式扮演着被全体村民依赖信奉的角色,为乌卡源源不断地提供祭品,祭司原有的性格早已湮灭在时间滚滚而去所扬起的尘土之中,身份所形成的人格面具成为了她本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此之中,唯有憎恨日复一日地鲜明起来。
她们一步步踏上早已搭建完成的祭坛,脚下是滑腻阴湿的青苔,腐烂的气息在四周萦绕不散。
黑色的粘稠物质不断从祭坛中央涌出,却在即将触地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和密林中阿德亚们所分泌的物质一模一样,足以说明蓬月村就是一切怪异的源头。
“去吧,孩子。”祭司轻轻拍了拍佐伊的背。
佐伊顺从地走上前,依照指示躺下。她俯身,用手拢住佐伊的双眼:“现在,忘记一切,唯有乌卡。”
匕首抵在掌心之上,祭司毫不犹豫地下压,于肌肤中划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血液滴落在祭坛表面人为雕刻的沟壑中,并顺着细小的通道朝地底蔓延开来。她拨开最表面地那层土,将权杖浅埋下去。而随着最后一点土被重新浇于权杖之上,那巨大的古木竟不复之前的肃穆庄重,枝叶都一起晃动起来,不住地发出簌簌的声音。
急不可待。
任何人在看到这个场景时,脑子里浮现的都一定是这个词。
仿佛饿了许久那样贪婪地吮吸着,权杖取代了祭司根的作用,帮助这颗巨木吸收祭司身上香甜的血液。
鲜血汩汩地留着,只要流速稍一减缓,祭司都会继续将伤口扩大——她对自己逐渐煞白的脸色视而不见。在她不懈的坚持下,那巨木就像被喂饱了一般,终于餍足地重归平静。
而一颗紫红色果实正在顶端缓缓胀大。
看到那颗圆而饱满的果子,不可抑制的,她的牙齿因激动而微微打颤,发出细碎的磕碰声。
马上就要成功了。
她被剥夺殆尽的人生,她被遗忘践踏在尘土中的真名。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祭司的面孔甚至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在她迫近于无的呼吸声中,那果实终于胀大到一个畸形的、无法再变动的样子,沉沉从枝头坠下。
啪——
果实坠地,在祭坛上摔成一滩黑紫色的粘液。
祭司期盼已久的光明终于即将到来,她双手指天,欢欣雀跃地高喊:“请降临吧,乌卡!”
刹那间,血月当空,星辰隐没。宏伟的祭坛兀自龟裂,从中心蔓延出无数密密麻麻的缝隙。
浓郁得近乎流淌的黑雾自中央喷涌而出,迅速在空气中弥散,形成一个足以笼罩整个村庄的庞大虚影。
两道缝隙裂开,一对巨大无比的赤红眼珠赫然出现,沉沉地悬于空中,仿佛随时都会坠落。
这就是所谓神明的精神本源,祭司用最为完美的祭品所引诱出来的邪恶存在的本体。
那鲜美的气息对祂而言有着致命的诱惑,等待许久以至于接近消亡的精神体只剩下进食的本能,祂全身都在叫嚣着要吞噬眼前少女的灵魂,然后占据她那天赋超群的躯壳。
无数黑雾凝结成一股,由高空朝着佐伊直冲而去。
“你怎么还不动手?!”
千钧一发之际,眼见佐伊的眼耳口鼻开始渗出鲜血,顾不上祭司挥手就能取她性命的事实,蒂娜质问道。
在她的掩护下,默不作声的米西亚已然遮掩着开始无声念诵巫咒,而厄洛特同样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悄无声息地靠近着。
但霎时间,三人的身体全部被无形之力猛地抛飞,直接砸穿墙体,重重摔在地上。
“祭品——就是牺牲品啊。”祭司微微低头,居高临下,“人就是这样的,只要丢出一点饵料,无论情况如何,都会不管不顾地冲上来咬钩。”
如果她强行逼迫佐伊成为完美祭品,这群骄傲的小天才们绝对会和她玩玉石俱焚的把戏,但如果她在绝境中藏下一根救命绳索,那么自诩聪明的巫师在找到后,则会兴奋无比地顺绳上爬。
她曾经,也做过这种“聪明人”。
回忆起不快的往事,祭司感到一阵厌烦,玩弄她们的兴致瞬间消散。只被浅浅掩埋的权杖即使没有直接触碰也能发挥效用,她意图将剩余三人一并清除。
突然,毫无预兆地,一道强横无比的精神力悍然荡出,硬生生打断了祭司的动作。
她猛然转头,却发现佐伊的精神力比她预想的要弱小许多——乌卡对佐伊精神力的吞噬已到最后关头,只差一步便能成功。
来自不同个体的精神力量交融碰撞,进行着激烈而持久的攻防。这意味着,即使乌卡感应到巫阵启动,也绝对来不及逃脱了。
“老师。”
祭司默念着,同时极为迅速地,趁着乌卡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权杖内储存的精神力尽数抽取。
遍布蓬月村的银色光柱在精神力的灌溉下亮如星辰,瞬间化作无数锁链,将那团初具人形的黑雾层层束缚。
“苟延残喘了几千年,你也是时候彻底消亡了。”
她放声大笑,仿佛要将积攒至今的所有负面情绪尽数倾泻。
为了一个资质平庸的、将要死去的年老巫师的永生**,她在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候被自己的老师以强大秘术为饵,诱骗到了这片密林之中,被改造成现在这样毫无修炼天赋,却年年轮回、长生不死的怪物。
乌卡不屑变成如此怪样,则干脆沉眠下去,等着祭司为自己送上一具年轻的、天赋卓绝的身体,再次追求永生——祂显然也极为清楚自己学生的秉性,比起壮烈的死亡,那被祭司用来诱惑佐伊的一切,同样也是她自己无法抛却的,帮助她苟活千年的麻药。
或许终有一天,她能够恢复正常,只要活着,只要等待。
银光将黑雾紧紧禁锢、不断消磨,形如一个巨大的光茧。
她慢慢靠近,狂喜促使她忍不住将手贴上光茧表面。感受着那不断缩小的茧壁,她仿佛能看见乌卡置于其中的痛苦模样。
“我终于完成了……”
噗嗤。
……哎?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剧痛让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左臂——那里已然空空如也。
那碎裂果实所流淌的粘液处冒出缕缕黑雾,并迅速壮大朝她扑来。她反应过后勉强躲开,右臂仍被擦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显而易见,在几千年后的第二次正面交锋中,乌卡仍然棋高一招,设置了一项祭司并不清楚的保险措施。
然而眼前最重要的并非祭司,因此黑雾并未急于追击,转而冲向那由银色锁链构成的、不断伤害本体的牢笼。
“玛伊,玛伊,玛伊!”
黑雾附着在银茧之上,内外同时愤怒地重复呼喊着同一个名字。
“背叛者!”
可怜的银光迅速黯淡下去。
“不!”
数千年的谋划在即将成功的瞬间毁于一旦,任何人都难以承受这样的落差。
祭司绝望地冲上前去,甚至直接用手扒住了黑雾。血肉迅速剥落,顷刻间只剩下森森白骨,但她却仍旧不肯松手。
生命力被飞快抽走,祭司迅速衰老下去。而与之相反的,黑雾却越来越浓稠。
她无力地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设计的囚笼被一点点突破。愤怒与对乌卡报复的恐惧淹没了她全部的理智。指甲嵌入肉中,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将眼皮撑到极致,死死盯着黑雾与银光此消彼涨的战况,眼球几乎要骨溜溜地掉出眼眶。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清脆的人声响起——
“你快点走,厄洛特。喏,这巫师袍你拿着,可以多装几个人头。”
人头?什么人头?
事实上,那插着黑色三角的埋葬地就是一个个阵眼。除了村民们都被她转化成了古木,用以迎接乌卡的降临,蓬月村中的布局实际上都和幻境一模一样。
这倒是方便了厄洛特的行动。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闯入祭司脑中。她疯了一样扣挖着地上的泥土,想要借力将头转过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惜,她的确已经虚弱到濒死,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完成。
“安分点。”
蒂娜拍了拍她的脸,却不慎扯到自己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这样的巫阵你研究了几千年?”
“看到没?”她好心地满足了祭司的愿望,把她的头掰了过去,“他只用了不到一个犹索时。”
下一秒,祭司的喉咙里便发出了一连串“嗬嗬”的怪声。
然而,无论她再如何难以置信,在她亲眼见证下,银光就是再一次明亮起来,随后彻底将黑雾吞噬殆尽——天赋就是如此残酷的东西。
尖啸混合着无数供养着祂的亡灵的哀嚎,最终全部消失不见。
这一次,没有意外,没有后手。这场极具戏剧性的对决,最终由从未被祭司和乌卡放在眼里的三个“小角色”成为了赢家。
但显然,她们并不高兴,沉重的沮丧压得她们难以喘息。
这是她们第一次完成任务,也是第一次经历队友的离开,这三个怪胎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相互取暖的人,每一个都显得尤其珍贵。
沉默蔓延开去,米西亚将脸埋进蒂娜的颈窝。此时,唯有队友的拥抱才是最好的慰藉。
而厄洛特走上前,半跪在地,凝望着巫师双眼紧闭的面容。他蹙着眉,动作却极尽轻柔,将佐伊无声无息的躯体抱起。
他难以分明自己心中的感受。
生来便被视作怪物,可她看起来比他更古怪。当然,她也是他所知的、最自由的存在,仿佛世间没有任何枷锁能禁锢她。
苍白又绚烂。
淡漠又浓烈。
强大而……脆弱。
轻易逝去的脆弱。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的人。
他茫然地睁着眼,聪明的大脑因这陌生的情绪而过载,潜意识中奇怪于自己为何如此悲伤。但是,尚未等他分析明白,一滴泪已不受控制地顺着他低垂的长睫落下,沾湿了佐伊冰冷的手背。
沾湿了佐伊的手背。
而此时,这个惯于恶作剧、坏心眼的家伙终于良心发现,有些心虚地,轻轻扯了扯厄洛特的衣袖。
“这么动情干嘛?”
她大概也没想到,她们会这么真情实意地为她难过——她其实只想吓吓她们,似乎有些玩过火了。
“别哭了,”她将视线投向远处相拥而泣的两人,声音沙哑,带着难得的安抚意味,“我还活着呢。”
顿了顿,她补充道:“而且,我们这次,赚大了。”
算是另类的安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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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祷木缚灵-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