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 第22章 第 22 章

二十五岁时许下的愿望，实现了两个。

李翊还活着，现在也确确实实留在他身边。

卧室里，贺逾襄打来一盆温水，手里拿着一条毛巾走过来，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李翊。今天在外面待的时间太长，再加上两次这么剧烈的痉挛，等到他把车开到李翊家把李翊抱下车时才感觉到他裤子已经润湿了一大片。李翊没有知觉，控制不住，等他察觉到自己应该是失禁了的时候贺逾襄已经把他裤子和纸尿裤脱下来，正在用毛巾给他擦着胯骨处。

房间里开了暖气，李翊身上的衣服被脱得一件不剩。两条绵软细瘦的腿被摆成了“M”状，贺逾襄帮他擦干净臀部和胯部给他换上新的纸尿裤之后才重新帮人把腿轻轻放下去摆好，两条腿没有一点肌力，像是软肉拼成的，下垂的两个足尖晃荡了两下就带着两条腿歪在了一边。但是腿很长，也很白，关节处淡淡的粉色。李翊没受伤的时候身材很好看，以前腹部还有马甲线，三年久坐现在只能摸到一层薄薄的软肉了。

今天应该磕撞得很严重，贺逾襄看见他的腿的两侧都有一大块青色。一只手扶起李翊细软的腰，另一只手隔着那块白色布料托着他的臀部给人轻轻翻过身，才发现后背伤得比腿上伤得还更严重，之前在车上只是大略地看了一眼，这会认真看才发现后背一大片都是擦红的，青的紫的黑的好像叠色块一样堆叠在他雪白的皮肤上。甚至连李翊白皙漂亮的后颈都被指甲掐出了很深的红痕。

伤得这么严重，又要很长时间才能养好。

贺逾襄找来消毒水，给他后颈处消毒，李翊什么话也不说，呼吸吐在他的身上让他感觉有点热。接着贺逾襄又去拿来暖水袋，坐在李翊的床沿边按着暖水袋把它敷在李翊的后背上，又拿过一边的被子帮他盖住了两条冰凉的腿，然后微微俯下身问他。

疼吗？

李翊一开始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小声说，有一点疼的。

“怎么伤的？”贺逾襄接着问。

李翊这一次没有回答，把脸往枕头埋，看起来不是很想说。

他不愿意说，贺逾襄也不想强迫他。李翊额前的头发已经有点长，贺逾襄躺下来面对着他，没有再接着按热水袋，而是用手帮他把细软的头发拨在一边，然后又屈起两根手指碰了碰他白净的脸蛋，问他：“今晚想吃什么？去外面吃，还是我叫人送？”

“去外面吃吧。”

李翊声音很轻，然后把整个脸往他身上送，喉结滚动了一下，把脸埋在他的肩膀处说：“抱一下。”

缘分，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贺逾襄把人揽在怀里，心里这样想。

李翊。

贺逾襄唤了他一声，心情有些复杂，说话的时候也只感觉喉咙有点苦涩。他吻了吻李翊的脸，说。

明天，是第四年了。

是贺振良离开的第四年。也是你受伤的第四年。本来也该是我应该处于忏悔中的第四年，但是现在，我没以前那么后悔了。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做事不成熟了。

所有的苦痛，所有的误会，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天起，在这一刻起，在这一秒开始，都不再存在了。

“李翊，我爱你。”

他捧着李翊的脸，吻着他的唇，又说：“明天开始，请你答应我，不要再哭泣。”

－

答应不哭的人，第二天去墓地里还是掉了眼泪。

次日天气阴凉，但是没有下雪，空中飘着细雨。贺逾襄临时变了主意，本来打算让他待在车里不要下去，因为担心阴雨天让他身上疼起来痉挛，但架不住李翊坚持要下去，实在没有办法。他给人腿上裹好羊绒毯，帮他把外套穿好，抱起他下了车把他放到了轮椅上。

贺逾襄打着一把黑色的伞，穿着一身西装。李翊的身上也同样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黑色的西装裤包裹着他两条枯瘦的腿，胯部显出鼓囊的形状。好在羊绒毯够厚，掩饰了他的残态与不便。

贺逾襄为他打着伞，整把伞往他身上倾斜，两个人一言不发，在细雨中来到了贺振良的墓前。然后贺逾襄把伞递给李翊让他拿着，把手里抱着的花放在了地上，接着跪在了贺振良的墓前。

他说。爸，第四年了，我来看您了。

又说。今年，李翊也来了。

“可能您不是很想见到他，但您以前总和我说，希望我长大，成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您是我的榜样，我也一直把您当做我学习的模范。您教会我正直，教会我勇敢。当年妈妈去世的时候，您也没有因为妻子的离世而对我不管不顾，而是把全身心都投在我身上。但是为什么，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想不明白，四年前您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事？”

“因为糊涂吗？还是因为一时被蒙蔽了？这些说辞，我并不想要从您的口中听到。这件事情，您做的确实不对。但是抛开这件事情不谈，您在我心目中还是一位好父亲，还是一位称职的好丈夫。抛开这件事不谈，我也不可能不爱你。”

“如果有下辈子，我还会选您做我的父亲。但是下辈子，请您不要再做出这样的事情了。”

然后他看了李翊一眼，李翊一直在垂着眼默默地听他说话。于是又说：“您以前也总和我说，李翊很辛苦，他一个人长大，特别不容易，您那时说要让我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弟弟，要让我把他当做亲人一样好好爱他。他做这件事情，其实从根本上来说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一个人，其实很不容易，请您也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而怪他。”

然后他感觉自己头顶那把伞摇晃了两下，有一些雨水飘在了他的头上。转过头看一眼，才发现李翊不知道什么时候给自己解开了束缚带，手撑着轮椅扶手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前挪。也许是猜到他要干什么，他叫了李翊一声，可是最终却没能拦住，李翊跪在，不，应该说是摔在贺振良的墓前。墓前其实有很多小石粒，不知道他这样摔下去有多疼。

两条腿的姿势有点怪异，根本不像是跪着，裹在他身上的羊绒毯滑在了地上，雨伞也掉在了一边。空中的小雨早已经变作了大雨，大雨不断倾下，打在李翊的身上，肩膀的西装外套布料都给雨水浸湿。李翊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总之不断地有水顺着他瘦削的脸滑到下巴向下滴，李翊单薄的身体不知道因为冷还是因为疼痛而轻轻颤抖起来。因为没有办法跪稳，他两只手扶着墓碑，手指按得发白。贺逾襄看见他两片苍白的嘴唇抖动了两下，然后开了口，感觉他好像在反复说着什么。雨声太大他没有办法听清，后来他凑近了一点，这才听清楚。

他说的是对不起。

“起来。回去了。”

贺逾襄听见这话时心里不是很好受，他把李翊揽在怀里，抱紧了他颤抖的身体，一只手搂着李翊，另一只手推着他的轮椅，冒着大雨把人抱回车里。

轮椅被放回了车后备箱，贺逾襄又坐进车里看他。李翊的头发都被雨水打湿了，雨水顺着发尖不断地往下滴。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湿了，贺逾襄给车里开了暖气，把湿了的西装外套脱下来，顺便帮李翊也脱了，然后拿了一条一次性毛巾，帮李翊擦着头发，有些心疼地说。

李翊，没有人会怪你。

李翊只是垂着眼睛，什么话也不说。

贺逾襄帮他擦完头发，然后捞起他两条瘫软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动作尽量轻柔地帮他向上撩起裤腿，果然看到膝盖处一大片擦伤。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他叹了口气，把放在一边的药箱打开帮他给受伤的膝盖消着毒。

还好这种皮外伤李翊是感觉不到痛的。

他知道李翊哭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他，觉得是当年是因为自己才让他没有了最疼爱他的父亲，觉得对不起贺振良当年把他从孤儿院领养回来以及养育的恩情。

“这么多年，是你一直在怪自己。”

贺逾襄边给他膝盖消毒，心里有点疼。又忍不住说：“但其实你有什么好怪的呢？李翊，你什么事情也没有做错。”

他又接着说，想要去说点什么缓和一下过分僵硬的气氛，于是道。但是抛开这件事情不谈的话，贺振良确实是一个好父亲，二十年前，我妈妈刚走的那会，他晚上担心我晚上睡觉会哭，会伤心。就拿着一本我小时候最爱看的故事书过来找我，给我念故事听。但其实我那时已经八岁了，不需要他这么哄着了。而且他每次给我念故事，唱歌给我听，每次都是我还没睡着他就先睡着了。还打呼噜，吵得我晚上根本睡不着。第二天还问我睡得怎么样。

李翊终于破涕为笑。

“别哭了，宝宝。”

贺逾襄见到他笑，心情也好了很多，他把李翊搂在怀里，帮他把眼泪擦掉，亲了亲他的眼睛。又说：“如果当年我的身份和你一样，是一名警察的话。就算我看到最疼爱自己的父亲吸毒贩毒，也会像你一样做的。这是你的职分，是你应该做的，没有什么好愧疚的。”

李翊尽力抬起头，吻了吻他的脸。

明天，希望我们能从幸福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