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开春的午后,阳光难得灿烂,空气里有了些许暖意。沈屹去县里开了个技术协调会,结束后便匆匆赶回医院接向真回家。
他快步走进医院院子,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瘦弱的身影。医生说天气好,可以适当散步透气。
然后,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院子一角,几株晚开的桃花灼灼其华,粉色的花瓣在春风中微微颤动。春日负暄,一树繁花下,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竟倚着树干睡着了。
阳光透过花枝的缝隙,温柔地洒在她身上,脸上,长睫投下浅浅的阴影,苍白的面容被花光映照,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易碎的美。
几片花瓣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她毫无所觉,睡得沉静,甚至嘴角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安宁。一只粉白色的蝴蝶,翩跹着落在向真搭在膝头的手背上,翅膀轻轻开合。
春风拂过,带来花香,也带来她细微而吃力的呼吸声。
美得像一幅画,却藏着最深的残酷。
沈屹怔怔地看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得他透不过气。
他几乎不敢呼吸,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更怕这宁静之下是生命正在无声无息流逝的真相。
那一刻,沈屹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冷静,轰然倒塌。
他猛地背过身,靠在墙壁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汹涌地漫过他那张总是冷峻的脸庞。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阻止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呜咽,喉咙里像堵着烧红的炭,灼痛难当。
他的真真,他失而复得的珍宝,难道就要这样被病痛慢慢蚕食吗?什么大局,什么前程,什么敌人的阴谋,在“失去她”这个可能性面前,变得轻如尘埃,荒谬可笑。
现在如果有人告诉他,珠穆朗玛峰顶有能救她的仙草,他会立刻徒手去攀爬;如果传说蓬莱仙岛有起死回生的丹药,他会毫不犹豫扬帆出海。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换她健康,换她平安,换她重新对他笑,对他生气,只要她好好活着……
这个时候,挽救她的生命和健康,比一切都重要。①
这个念头让他痛得弯下腰,泪水更加汹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勉强压下那阵灭顶的悲痛。他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呼吸和表情。
不能让她看见,不能让她担心。
他整理好情绪,才一步步走向那树繁花。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去她发梢的花瓣,指尖轻触她微凉的脸颊。
向真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看到他,露出虚弱的笑意:“你来了……我好像睡着了。”
“嗯,累了就睡会儿。”沈屹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极力掩饰着,“外面风凉,我们回家。”
他扶起她,将她纤细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几乎是用全身的力量支撑着她,一步步,慢慢地,走出那片美丽却令人心碎的花影。
回到家,炉火正旺,屋里暖融融的。沈屹安置向真躺下,为她掖好被角,又去倒热水。
看着向真小口喝着热水,咳嗽依旧,沈屹的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他忽然下定决心,转身从行李袋深处取出一个笔记本,里面夹着几张写着几个特殊联系方式地址的纸条。
“真真,”他声音低沉而坚定,“不能再等了。我这就想办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必须尽快去北京!你的病拖不起!”
向真闻言,放下水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冷静:“不行,沈屹。”
“没有什么不行!”沈屹第一次近乎粗暴地打断她,眼底布满红血丝,“天大的事也没有你的命重要!那些程序、那些风险,我去闯!我去承担!”
“然后呢?”向真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沈屹心上,“打草惊蛇,让金组长他们警觉?让他们有机会反扑?甚至狗急跳墙,破坏基地其他项目?沈屹,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避祸,更是为了麻痹他们,为了争取时间,让周将军他们能在外面放手搜集证据!我们现在一动,所有的隐忍和牺牲都可能前功尽弃!”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国家的利益,比我的命重要。基地的安危,比我们个人的安危重要。这不是大道理,这是责任。这是我们的信仰。你和我,都清楚。”
沈屹僵在原地,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人,看着她眼中那熟悉又令人心痛的无畏与坚定。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恨她这份爱国心,恨她这份大局观!它们像最坚固的枷锁,将他牢牢捆住,让他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受苦却无能为力!
他想怒吼,想咆哮,想不管不顾地带她走!可是……
他不能。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砸在他作为军人和工程师的信念上。他无法反驳,无法抗拒。
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几乎将他撕裂。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
向真看着他紧绷的背影,眼中盈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她知道他有多痛,正如她知道自己的选择有多无奈。
良久,沈屹才缓缓松开拳头,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好。依你。”
此后,向真似乎也认清了现实。县医院的药效果有限,来回奔波反而劳累。
她渐渐不再频繁去医院,只按时服用沈屹想办法弄来的药物和营养品。或许是离开了恶劣的环境,得到了休息和照顾,又或许是春天的气息带来了生机,她的病情虽然依旧沉重,咳血偶有发生,但竟也没有急速恶化,维持着一种脆弱的、令人提心吊胆的稳定。
沈屹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工作愈发拼命,一方面是为了更好地掩护身份,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麻痹内心的焦虑。
他负责厂里的技术协调,很快展现出惊人的能力,几台老大难的旧机器在他手下焕发生机,生产效率提升了不少,连公社领导都对他刮目相看。
一次下生产队检修农机时,他偶然听一位老农提起,几十里外深山里住着一位老中医,姓吴,脾气古怪,但医术极高,尤其擅长调理各种疑难杂症和沉疴旧伤,只是轻易不给人看诊,尤其讨厌官家人。
沈屹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翌日天不亮就出发,徒步进山。几经周折,终于找到那位吴老中医隐居的山坳。老人须发皆白,正在打理药圃,态度果然冷淡甚至傲慢。
沈屹放下所有身段,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哀求,说明妻子的病情。
老中医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冷哼道:“官家的人,身子金贵,我这山野郎中的粗浅功夫,治不了。请回吧。”
沈屹再三恳求,几乎要将自尊踩进泥里。
老人却只是不耐烦地挥手:“说了治不了就是治不了!看你穿着气度,也不是寻常人,何必来我这里碰钉子?城里大医院多得是!”
最终,沈屹几乎是被人“请”出了那片山坳。他站在山脚下,回头望着云雾缭绕的山巅,第一次感到如此深刻的挫败和无能。他甚至不知道,老人拒绝的是他“官家人”的身份,还是……真的对向真的病束手无策。
他带着一身疲惫和失落返回农机厂时,已是傍晚。
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绵密而阴冷。
快走到保管室时,他远远看见屋后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两个人。
是向真和江辰。
少年似乎刚从地里回来,裤脚还沾着泥浆,手里拿着几株刚采的野花,正递向向真,脸上带着腼腆又热烈的红晕。向真没有接花,正温和地对他说着什么。
春雨细密,江辰犹豫了一下,竟脱下了自己那件半旧的外衣,试图举过头顶,为身形单薄的向真挡雨。他比向真高半个头,这个动作显得笨拙又充满保护欲。
沈屹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一股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冲上头顶!少年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倾慕和紧张,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里,心里。
他几乎要冲过去,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狠狠推开!
可就在下一刻,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凭什么?
他连她的病都治不好,连一个安稳的环境都给不了她,甚至让她沦落到需要靠一个少年粗糙的衣物来挡雨。
他带给她的,除了短暂的温暖,更多的是无尽的牵连和痛苦。如果……如果这个朝气蓬勃、能时刻守护在她身边的少年,真的能让她开心,能给她一点慰藉……他沈屹,又有什么资格阻拦?一个连妻子健康都无法保障的丈夫,还有什么脸面去嫉妒?
这个念头像毒液一样侵蚀着他的心脏,带来密密麻麻的痛楚。他猛地收回脚步,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绕开了那条路,从另一个方向沉默地走回了保管室。
军绿色的身影消失在淅沥的雨幕中,带着一身湿冷和难以言说的郁结。
他坐在桌边,听着外面细密的雨声,等了很久,才听到向真轻微的脚步声和推门声。
她回来了,发梢沾着细小的雨珠,脸色比出去时更苍白了些,但眼神平静。
看到他已经回来,她微微一愣:“你回来了?今天这么早?”她注意到他肩头未干的雨渍和比平日更冷峻的侧脸线条。
“嗯。”沈屹没有抬头,只是拿起一份厂里的报表,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将纸张捏破,声音沉闷。
向真敏感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
她走过去,摸了摸桌上的搪瓷缸,水是冷的。
“我去烧点热水。”她轻声说,拿起水壶。
“不用。”沈屹生硬地打断她,“我不渴。”
向真动作顿住,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心中的疑惑更深。
她沉默地放下水壶,走到炕边坐下,拿起一本沈屹带来的农机书翻看。屋里只剩下翻页声和窗外绵密的雨声。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晚饭是沈屹从食堂打回来的,一碗稀粥,一个窝头,一点咸菜。他吃得很快,几乎囫囵吞下,然后又坐回桌边,对着那份报表,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向真吃得很少,胸口发闷,没什么胃口。
她放下筷子,看着他明显写着“我不高兴”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和一丝小心翼翼:“沈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今天出去不顺利吗?”
沈屹背影僵了一下。他几乎要脱口说出那个少年的名字——他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了——还要问他们说了什么,问那件举起的衣服……
但话到嘴边,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质问?他以什么立场质问?一个失败者的无能狂怒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转回身,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只是眼底的郁色更深:“没有。工作上的事,有点烦。”
他站起身,拿起暖水瓶给她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吃药吧。”
他的手碰到她的指尖,冰凉一片。
向真接过水杯,看着他明显回避的态度,心慢慢沉下去。
他不愿意说。
夜晚,雨停了,但春寒依旧料峭。
向真畏寒,即使睡在烧热的炕上,手脚也总是冰凉。沈屹洗漱完毕,脱下外衣,在她身边躺下,习惯性地将她冰凉的双脚拢在自己温暖的腿间,又将她一双冷手捂在自己滚烫的胸膛上。这个动作他已经做得无比自然,仿佛天经地义。
他的体温源源不断地渡过来,驱散她周身的寒意。向真蜷缩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鼻尖是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皂角和淡淡机油的味道。她贪恋这份温暖和安心,却又为他此刻沉默的郁结而难过。
他的怀抱很暖,但他的呼吸却带着压抑的沉重。
“沈屹,”她在黑暗中轻声开口,声音像羽毛一样扫过他的胸口,“如果你不高兴,可以告诉我。别闷在心里。”
沈屹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他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将她更深地按入自己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沉默了很久,久到向真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用一种极其压抑的、沙哑的声音开口,避重就轻:“我只是恨……恨自己没用。”
注:①灵感来源白先勇《树犹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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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翩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