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年的冬天,像一盆冻透的冰水,兜头浇在荆楚大地上。
向真裹紧了那件单薄的旧工装,坐在四面透风的卡车后斗里,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气。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每一次颠簸都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咳嗽声撕扯着冰冷的空气,在空旷的田野上显得格外孤寂。
她下意识地捂住嘴,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在喉头蔓延。
目的地是位于湖北西部的一个公社农机修配厂。
几排低矮的红砖平房,一个尘土飞扬、堆满锈蚀钢铁部件的大院,便是全部。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柴油、铁锈和猪粪混合的复杂气味。
厂革委会主任朱凡勇就站在厂门口,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厌烦。
“陆向真?”他拖长了调子,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和身上的旧工装上扫过,像在审视一件不合时宜的垃圾,“哦,那个从大研究所‘支援’下来的专家?啧,看着也不怎么样嘛。”
他故意把“支援”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浓重的讽刺,“宿舍紧张,你就住西头那间,原来是放杂物的,刚腾出来。”
他朝院子最西边角落一指。
那根本不能算是一间屋子。
紧邻着猪圈,用土坯和茅草胡乱搭成的棚子,低矮得陆向真进去都要低头。门是几块朽烂的薄木板勉强拼凑,缝隙大得能钻进冷风。屋里没有床,角落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面扔着一床同样散发着潮气的破棉絮。
一只豁了口的陶碗摆在旁边,算是唯一的容器。墙角挂着厚厚的蛛网,地面是踩实的硬土,冰冷刺骨。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个巴掌大的小窗,糊着破纸,透进一点惨淡的天光。
刺鼻的猪粪味和猪只哼哼唧唧的声音无孔不入。
向真放下那个轻得可怜的行李卷,靠在冰冷的土坯墙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喉咙里火烧火燎。
她摸索着从行李卷深处掏出那个随身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里面夹着一张印着金色小花的玻璃糖纸。
她用指尖极轻地抚过那脆弱的折痕,仿佛能汲取到一丝遥远的、带着阳光清冽气息的暖意。
“沈屹。”她无声地翕动嘴唇,“你要好好的。”
苦难,以一种极其原始和具体的方式扑面而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刺耳的哨声就穿透了薄薄的茅草屋顶。
向真强撑着爬起来,头重脚轻,冷水拍在脸上激得她一个哆嗦。她被分派的工作是打扫猪圈和清理农机厂大院里的油污垃圾。
沉重的木桶,冰冷的井水,散发着恶臭的猪粪。铁锹的木柄磨着她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薄茧,很快又变得红肿刺痛。
地面寒气顺着破旧的胶鞋底直往上钻,冻得她双脚麻木。她咬着牙,一锹一锹地清理着黏腻的污物,额上渗出虚汗,又被冷风吹干,留下刺骨的冰凉。咳嗽声断断续续,每一次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闷闷的疼。
中午,饥肠辘辘地走向食堂。简陋的大棚下,几张油腻的长条桌。她排在队伍末尾,轮到窗口时,里面那个胖胖的、满脸横肉的厨子陶叔瞥了她一眼,鼻腔里哼了一声。
“新来的?叫什么?”语气不善。
“陆向真。”
“哦——你就是那个啊!”陶叔拖长了调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要让所有人都听见的鄙夷,“听说以前挺风光?犯了错误才被发配到我们这穷地方来的?啧啧,细皮嫩肉的,干得了粗活吗?”
他手里的勺子狠狠往大菜盆里一舀,再倒进向真的搪瓷碗里时,只剩下几片稀烂的菜叶和一点寡淡的汤水,分量明显比前面的人少了一大截。旁边一个硬邦邦、颜色发黑的粗粮窝头被故意丢在碗沿上,一弹,掉在了尘土飞扬的地上。
周围打饭的工人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有好奇,有漠然,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打量和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那个新来的女的,以前是首都的大人物的小婆娘!犯了生活作风错误才被发配来的!”
“何止啊,据说她根本不是什么归国华侨,身份可疑得很!说不定是敌特呢!”
“看她那细皮嫩肉的,哪像干活的人?整天板着个脸,傲气什么?还不是来扫猪圈的!”
“啧啧,听说结过婚又离了,怕是不能生吧?难怪男人不要她……”
“离了才好,长成这样,这种破鞋,谁沾上谁倒霉!”
一群狗屎。
老娘为什么要受这种罪。
向真端着那碗几乎没有热气的午饭,指甲掐进搪瓷碗壁。她捡起了窝头,挺直了背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端着碗走到角落里一张空着的长凳坐下。
她看着碗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没动。
此时,劳累了半天的肚子叫了起来。
……算了,人都要饿死了,受罪就受罪吧。大女人能屈能伸。
她拍了拍窝头上的污渍,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吞咽下去。
粗糙的窝头刮着喉咙,冰冷的菜汤也压不住胃里翻腾的恶心。
下午,她被指派去清洗一堆刚从拖拉机底盘上拆下来的、沾满厚重油泥的齿轮和轴承。刺鼻的柴油味熏得她头晕目眩。
冰冷的水,油腻的抹布,双手很快被冻得通红发木,指甲缝里嵌满了顽固的黑泥。清洗剂的碱性成分刺激着她手上裂开的小口子,一阵阵钻心的疼。
一个穿着崭新蓝色劳动布工装、梳着油亮分头的年轻技术员踱了过来,靠在旁边一台闲置的柴油机上,嘴里叼着根烟卷,斜睨着陆向真。
他叫齐普,据说是朱凡勇的远房表侄,在厂里负责技术登记,眼高于顶。
“喂,新来的!”齐普吐了个烟圈,语气轻佻,“听说你以前是搞什么高精尖的?”他嗤笑一声,“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刷油泥,屈才了吧?”
……这年头狗屎都会说话了。叽里咕噜的吵死了。
向真没理他,埋头用力擦着一个齿轮的凹槽。
齐普讨了个没趣,反而更来劲了,声音更大:“哎,问你话呢!聋了?还是哑巴了?”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恶意的狎昵,“看你这样子,以前在城里没少享福吧?伺候过多少领导才混上去的?现在被踹了,滋味儿怎么样啊?”
狗屎东西。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向真攥紧了手里的油抹布,猛地抬起头,冰冷的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刺向齐普。
那眼神里的冰冷、锐利和一种经历过真正风浪的沉静煞气,让齐普心头猛地一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叼着的烟卷差点掉下来。
他恼羞成怒,正要发作,旁边一个正在给履带上链条的老工人闷声闷气地开口了:
“齐技术员,厂办那边好像喊你过去登记新到的配件单子。”
齐普脸色变了变,狠狠瞪了陆向真一眼,又忌惮地扫了那老工人一眼,悻悻地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向真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对那老工人投去感激的一瞥。老工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干自己的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夜幕降临,寒风从茅草屋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向真蜷缩在冷冰冰的稻草铺上,裹紧了那床又薄又硬的破棉絮,冻得牙齿格格作响。
白天强压下的咳嗽再也忍不住,剧烈地爆发出来,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她咳得蜷缩成一团,浑身发抖,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疼痛。
黑暗中,她摸索着枕边那个小小的笔记本,紧紧攥在手里,扉页里的糖纸隔着硬硬的封面,她按着它,心里仿佛才安定一些。
身体在湿冷的寒冬里迅速垮塌下去。水土不服的症状变本加厉,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脱力。咳嗽越来越凶,痰中开始带上了清晰的血丝。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像沉重的磨盘,一点点碾磨着她残存的精力。
她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原本白皙的皮肤蒙上了一层蜡黄,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明亮,不曾黯淡。
流言蜚语并未因她的沉默和隐忍而平息,反而在朱凡勇和齐普的推波助澜下愈演愈烈。
大字报虽未公然贴出,但关于她“破鞋”、“资产阶级小姐”、“作风糜烂”的污言秽语,像阴沟里的污水,在工人们饭后茶余的闲谈中肆意流淌。
她走过时,常常能感受到背后针扎般的目光和压低声音的嗤笑。那个负责打饭的陶叔,每次给她的饭菜分量愈发克扣,眼神也更加鄙夷。
身体的痛苦和环境的恶意如同两把钝刀,日夜不停地切割着她。她只能沉默地承受,化作工作时近乎自虐的专注。
清理油泥时,她擦得格外用力,指甲崩裂渗血也毫不在意;搬运沉重的零件时,她咬着牙,一次比一次多搬一个。仿佛只有身体上的极限疲惫,才能暂时麻痹精神上的痛苦。
一个寒冷的清晨,向真在猪圈旁清理结冰的污水沟。
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铁锹。她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进污秽的水沟里。
“小心!”一个带着焦急的少年声音响起。
同时,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向真喘息着抬起头。
扶住她的是一个看起来十**岁的少年,身材高瘦,穿着打满补丁的旧棉袄,脸色有些营养不良的苍白,但一双眼睛却明亮清澈。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更小的女孩,约莫十二三岁,同样穿着破旧,冻得脸蛋通红,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陆向真。
“姐,你没事吧?”少年关切地问。
向真摇摇头,勉强站直身体,哑声道:“没事,谢谢。”
她注意到少年手里还提着一个破旧的竹篮,里面放着一些草药。
“我叫江辰,”少年自我介绍道,指了指身后的小女孩,“这是我妹妹,江晓。我们住公社西头江家湾。”
他看着陆向真苍白的脸和冻得通红的双手,犹豫了一下,从竹篮里翻出一个小布包,递过来:“姐,这个…给你。我早上在田埂上采的鱼腥草根,我娘说这个煮水喝,治咳嗽管用。”
他的眼神真诚而带着点腼腆。
向真看着那包用破布仔细包着的、还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草根,心头猛地一涩,一股久违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
终于!地狱工厂副本遇上好人了!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接。
江辰以为她嫌弃,急忙解释:“干净的!我洗过的!真的管用!”
“谢谢。”向真伸手接过,倒不是嫌弃,就是被冻得反应慢半拍。
她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少年粗糙温热的手指,“我叫陆向真。”
“陆姐!”江辰立刻叫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身边的江晓也小声叫了句:“陆姐姐好。”
感动。
她看着眼前这对衣着破旧却眼神干净的兄妹,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属于人的温度。
是的,前面的那些,除了帮忙解围的老工人,其他人算人吗?
她注意到江辰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江晓的鞋子也露出了脚趾。
“你们……来农机厂做什么?”向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