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向真离开带来的短暂平静很快被打破。
金组长及其同伙见沈屹似乎认命地不再疯狂寻人,气焰开始嚣张。
一些关于陆向真“生活作风糜烂”、“破鞋”、“资产阶级小姐”的大字报和污言秽语,开始在基地一些相对开放的宣传栏角落悄然出现,内容比之前的举报信更加下作不堪。
然而,这些大字报的存在时间从未超过一个晚上。
每当夜深人静,总会有一些沉默的身影悄然出现——何沁、王世钧、老赵、小刘、小张,还有其他一些受过陆向真指导或帮助的年轻技术员或年长的专家。
他们默契地撕掉那些肮脏的纸张,踩进泥泞里,或是直接扔进锅炉烧成灰烬。没有言语,只有行动。
这是他们对那位带领他们攻克难关、在戈壁滩上耗尽心血的陆总工,最朴素的维护。
但这种无声的抵抗,显然激怒了躲在暗处的人。
几天后的一次基地高层干部扩大会议上,议题本是讨论新一年的科研规划。
当会议接近尾声,主持会议的金组长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种假模假式的痛心疾首:
“同志们,在展望未来的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对过去问题的反思和警惕。最近基地风气,我看有些松懈啊!尤其是某些关于已经调离人员的流言蜚语,影响很坏!”
他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比如那个陆向真!生活作风问题,组织上还在调查,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一个年纪轻轻、结婚多年不生孩子、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跟这个男同志那个男同志牵扯不清的女人,能是什么好东西?我看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破鞋!身体弱?哼,指不定就是私生活太乱,被哪个男人玩坏了身子,才生不出孩子!这还学部委员?我看那些成果水分大得很!也就只有沈副总师……”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带着恶意的眼神瞟向坐在角落、一直沉默的沈屹,“……被美色迷了眼,被她耍得团团转,才把一个破鞋当宝——”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粗暴地打断了金组长恶毒的唾沫横飞!
沈屹身下的椅子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掀飞,撞在墙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个一直沉默如冰山的男人,如同一只被触发了毁灭开关的凶兽,身影快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跨越了几米的距离!
没有怒吼,没有咒骂。只有裹挟着无尽暴戾与毁灭气息的拳风!
金组长脸上那虚伪的痛心和恶毒的得意瞬间凝固,转化为极致的惊恐!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看到一个裹挟着风雷的拳头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晰无比的骨裂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炸响!
金组长杀猪般的惨嚎声紧随其后!
他整个人被沈屹一拳打得离地飞起,又重重摔在水泥地上!
鲜血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从他的口鼻中疯狂喷涌,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和身下的地面。
他低矮的鼻梁骨显然已经粉碎性骨折,整张本就肥硕的脸现在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惨不忍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沈工!你干什么!”
“住手!打人犯法啊沈工!”
“快!快拉开他!”
会议室瞬间炸开了锅!
几个反应过来的干部惊叫着冲上前,七手八脚地去拉沈屹。
然而,他们的动作看似在拉架,却巧妙地用身体隔开了其他可能冲向沈屹的人,并且有意无意地,死死踩住了在地上哀嚎翻滚、试图爬起来的金组长的手臂和肩膀。
沈屹被几个人架着,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风箱般喘着粗气。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赤红的双眼中燃烧着骇人的火焰,那眼神像是要将地上那摊烂肉彻底焚烧殆尽!
他死死盯着金组长,那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带着刻骨的仇恨与不屑。
“你!是!什!么!东!西!”
沈屹的声音嘶哑低沉,一字一顿,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淬血的寒意,砸在死寂的会议室里,震得所有人头皮发麻,“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她?!”
他猛地挣开“束缚”他的人,向前一步,鞋子狠狠踩在金组长试图撑地的右手手背上!
“啊——!”金组长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
“她咳血的时候你在哪?!她在沙漠里差点渴死的时候你在哪?!她在试验釜前熬干心血的时候你在哪?!”
“她为共和国耗干了自己!她的功绩青史留名!!!”
沈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狂怒,“你?!你是什么东西?!就凭你这张只会喷粪的嘴?!就凭你躲在阴沟里使的那些下三滥手段?!”
他弯下腰,一把揪住金组长染血的衣领,将他那张血肉模糊、涕泪横流的烂脸猛地提到自己眼前,鼻尖几乎相碰。
沈屹眼中翻涌着毁天灭地的风暴,声音却诡异地压低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清晰地传入金组长因剧痛和恐惧而涣散的耳中:
“我只要她在我身边。”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地上,“她出轨又怎么样?!别说你们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就算她有别的男人,只要她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
这句惊世骇俗的宣言,让整个会议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震得目瞪口呆。
“但是,”沈屹盯着金组长惊恐放大的瞳孔,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如同死神的微笑,“你,还有你背后的那些臭虫,再敢用那张臭嘴,喷出一个脏字污蔑她……”
他手上猛地加力,勒得金组长直翻白眼,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判,“我沈屹,保证让你下半辈子,后悔从你娘胎里爬出来!听清楚了吗?!”
金组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只能拼命地、如捣蒜般地点头。
沈屹像丢垃圾一样,嫌恶地将烂泥般的金组长狠狠掼回地上。
他直起身,环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会场。
目光所及之处,众人无不低头避让。
他整了整自己因剧烈动作而略显凌乱的中山装领口,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与冷硬。
“散会。”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仿佛刚才那个狂暴如魔神的男人从未存在过。
他不再看地上哀嚎的金组长一眼,也无视了周围所有惊惧、复杂、探究的目光,挺直背脊,迈着沉稳而决绝的步伐,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一步步走出了会议室的大门。
鞋子踏在冷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如同战鼓,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报复的拳头挥出去了,后果也如同预料般接踵而至。
金组长被紧急送往基地医院,鼻梁粉碎性骨折,掉了四颗牙,面部严重挫伤,脑震荡,右手手指粉碎性骨折,以及手臂和肩膀上不同程度的伤。
右手即使伤愈恢复,也不可能像伤前一样机能正常,而面部的毁容则严重到无法修复。
这是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暴力事件,迅速惊动了上级。
严厉的批评、停职审查的通知,几乎是踩着沈屹的脚印送到了他面前。
老周看着面无表情、默默收拾个人物品的沈屹,痛心疾首:“糊涂!太糊涂了!沈屹!你这一拳,打掉的不止是你的前途!更可能把向真苦心安排的退路也打乱了!她是为了谁?!你怎么就……”
沈屹将最后几本书放进纸箱,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懊悔,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早已下定的、不可动摇的决心。
“周老,”他打断老周,声音低沉却清晰,“前程?从她离开那一刻起,这东西对我而言,就一文不值了。”
他拿起桌上那个空了的、垫着糖纸的水果糖罐,指腹轻轻摩挲着凉冰冰的玻璃壁,眼神落在虚空,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她在哪儿,哪儿才是我的前程。”
“至于后果……”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我担着。天塌下来,我顶着。但谁再敢碰她一指头,污她一个字,我照样打!打到他们不敢伸爪子,不敢张嘴为止!”
他抱起那个并不沉重的纸箱,里面装着他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
走到门口,他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周老,帮我个忙。如果我走后,找到任何指向魏云山余孽和金组长勾结诬告的真凭实据……不必等我。直接钉死他们。” 语气平淡,却带着森然的杀意。
老周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忽然想起自己抽屉里那份刚刚由秘密渠道送来、还没来得及拆封的档案袋——里面极可能就是陆向真所需要的、关于金组长与魏云山旧部勾结诬告的铁证!
他本想立刻告诉沈屹,让他稍安勿躁……但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晚了。
沈屹抱着纸箱,一步步走出那栋象征权力和地位的核心办公楼。
风雪似乎更大了,天地间一片苍茫。
他没有回那个空荡得令人窒息的家,而是径直走向基地的车库。
片刻后,一辆军用吉普车咆哮着冲出车库,车灯如同两柄刺破雪幕的利剑。
沈屹坐在驾驶座上,面容冷峻如石雕,只有那双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泄露着他内心的激荡。
副驾驶的座位上,安静地放着那个空的水果糖罐,里面那张写着“屹哥,糖很甜”的糖纸,在昏暗的车内,反射着微弱的、温暖的光泽。
挡风玻璃上很快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又被雨刮器艰难地刮开,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前路如同这风雪弥漫的天地,混沌不明,充满未知的艰险。
但他知道方向。
荆楚大地,湖北。
一个模糊的地名在他脑海中盘旋。他不知道具体在哪里,但他会用尽一切方法,穷尽一生去寻找。
吉普车碾过厚厚的积雪,冲出金银潭基地的大门。
哨兵在风雪中挺直身体,对着远去的车尾灯,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风雪很快吞噬了车影,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蜿蜒着,倔强地伸向南方。
风雪茫茫,前路未卜,只为南下寻一人。
寻那个他刻进骨血里的名字,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归宿。
“真真……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