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保卫部的审讯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惨白的灯光打在魏云山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血色尽失的脸上。他依旧强作镇定,试图维持着技术权威的架子,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慌。
“……污蔑!这是**裸的污蔑!”魏云山的声音尖利,带着色厉内荏的颤抖,“陆向真!你为了掩盖自己身份不明的疑点,为了推卸上次事故的责任,竟敢栽赃陷害革命同志!你居心叵测!”
向真坐在他对面,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她面前的长桌上,摆着几样东西:内窥镜拍摄的高清照片,清晰地显示着那段异常晶相的管壁;经过特殊酸蚀处理的管壁实物切片对比;签有魏建名字的管道维护区进入登记簿;以及几份有明显涂改和伪造签名嫌疑的质检报告原件。
“魏副主任,”陆向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魏云山的叫嚣,“解释一下,这段晶相异常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恰好出现在上次事故点的下游?为什么恰好是局部高温淬火的痕迹?为什么位置如此隐蔽?”
“我……我怎么知道!也许是……是材料本身缺陷!或者……或者上次事故冲击造成的!”魏云山眼神闪烁。
“材料缺陷?”陆向真拿起一张质检报告,“这份是你侄子魏建签字的原始质检报告,上面明确写着该批次管材‘晶粒度均匀达标,无异常’。需要我把负责金相检测的老李师傅叫来对质吗?”
魏云山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还有,”陆向真拿起登记簿,“魏建在事故前三天,以熟悉环境为名,单独进入该区域超过一小时。他在里面做了什么?需要我提醒你,那个区域的监控探头‘恰好’在那天故障检修吗?保卫科的维修记录,要不要一起看看?”
“你……你血口喷人!阿建他只是……只是去学习!”魏云山的声音开始发虚。
“学习?”陆向真冷笑一声,拿起最后一样东西——一个用证物袋装着的、小小的乙炔焊枪专用打火石,上面还沾着一点油污,“这是在魏建工具箱夹层里找到的。很巧,我们在那段异常管壁上提取的微量金属熔渣残留物里,也检测到了同类型的打火石成分。魏副主任,这么专业的破坏手法,你觉得你那个在技校混了两年就被开除的侄子,自学得会吗?”
铁证如山。
魏云山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身体猛地一软,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他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所有的狡辩,在环环相扣、指向清晰的物证链面前,都成了可笑的徒劳。
基地党委书记和保卫部负责人脸色铁青。事情的性质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带走!严加审查!”保卫部长一声厉喝。两名荷枪实弹的战士立刻上前,将瘫软如泥的魏云山架了起来。
在即将被拖出审讯室门口时,魏云山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射出阴冷怨毒的光,死死钉在陆向真身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陆向真……你别得意……这事儿……没完!”
向真迎着他怨毒的目光,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她知道,魏云山背后可能还有人,这次只是断了他一条臂膀。但至少,眼前的危机解除了,铸剑项目,扫清了最大的内部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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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云山叔侄被带走调查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基地。笼罩在项目组头顶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一些。
然而,陆向真并没有丝毫放松。她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带领团队投入了最后的冲刺。
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戈壁恶劣的环境,终于彻底击垮了陆向真本就损耗过度的身体。
在一次试验数据复核的会议上,正指着黑板上的曲线图讲解的陆向真,声音突然中断。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身体晃了晃,随即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陆工——!”
“向真!”
惊呼声中,离她最近的何沁和王世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软倒的身体。
向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人事不省。一丝刺目的鲜红,从她捂着嘴的指缝间缓缓渗出。
“快!送医院!”
消息传到鲲鹏项目组时,沈屹正在主持一个关键部件的应力分析会议。
当警卫员神色慌张地冲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后,沈屹那张向来冷硬如岩石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顾不上满会议室惊愕的目光,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句,就像一阵狂风般冲出了会议室,朝着基地医院的方向狂奔而去!
当他冲进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时,陆向真已经输上了液,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昏睡。何沁守在一旁,眼睛红红的。
“她怎么样?”沈屹的声音嘶哑紧绷,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陆向真毫无血色的脸上。
“医生说是过度劳累、精神压力巨大加上营养不良引起的突发性昏厥和轻微咯血,肺部也有些旧疾复发的迹象。”向真的肺在多年黄沙、一些化学试剂以及防不胜防的辐射中早早损耗,早两年便出过问题。何沁一向冷静自持的的声音带着哭腔,“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沈屹没有说话。他一步一步走到病床边,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他缓缓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冰凉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微微颤抖着停住。
最终,那只骨节分明、曾签下无数重要文件、也曾在她背上留下滚烫烙印的大手,只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替她掖了掖被角。
他就这样站在床边,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目光沉沉地笼罩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虚弱的样子刻进骨子里。病房里只剩下陆向真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和点滴药液滴落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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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真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三天,期间反复低烧。
沈屹几乎寸步不离。他推掉了所有不是非他不可的会议,自己带着文件守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
他话依旧很少,只是在她醒来时,沉默地递上温度刚好的水或熬得软烂的清粥。在她皱眉抗拒苦药时,他会面无表情地拿起药片,然后递给她一颗基地特供的、极其珍贵的水果糖。
他甚至学会了用热毛巾帮她擦拭脸颊和手臂,动作虽然生涩笨拙,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专注。
何沁来看望时,带来了项目的最新进展:试验釜运行平稳,所有数据完美达标,锆-2合金管经受住了最严苛的考验!项目组士气高涨,只等最后的总结验收。
在学会了如何领导后,向真有意识地锻炼手下人独当一面的能力。所幸如今派上用场了。只要她早点好起来,项目目前的运转还不至于太受阻。
何沁还带来了干净衣物。在帮向真换下病号服时,何沁的动作顿住了,目光落在向真颈侧一处明显的、尚未完全消退的暗红色齿痕上。
向真顺着她的目光低头,角度问题,她看不到痕迹,但只一瞬间就想起了这里被什么人咬过。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拉高衣领遮掩。
何沁默了瞬,站了起来,关上门,转过身,背靠着门板,双臂抱胸,目光如手术刀般落在陆向真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罕见的锐利:
“他强迫你?”
何沁作为亲近的过来人,自然知道他们的婚姻有多有名无实。
“我在广播里听过妇女部邓大姐的讲话。即使是夫妻,丈夫在婚内殴打、强迫妻子,也不是家事,是犯罪!”何沁直直看着病床上的向真。
向真张了张嘴,看了看严肃的何姐。何沁现在的样子,仿佛只要向真下一秒承认,她就要冲出去告上沈屹一状。
向真想否认,想辩解,想说只是冲动的意外……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
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吗?
她垂下眼睫,沉默了几秒,最终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强迫……”她说,“……是我……先开始的。”
何沁锐利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审视了她片刻,才缓缓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她没再追问细节,只是走过来,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那就好。沈屹这人……虽然是个冰疙瘩,但原则性很强。不过,”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向真颈侧的痕迹,“你自己心里得有数。别让这些……影响你的判断和项目。”
何沁点到为止的关心和及时转移的话题,让向真松了口气,同时也让她萦绕心头的混乱情绪中稍稍清醒。
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呢?
向真又有些迷惑了。
她抬眼悄悄瞄了正在切沈屹带来的珍贵苹果的何沁一眼,这一眼立马被何沁捕捉到了。
“怎么了?”
向真难得的有些吞吞吐吐,她迟疑了会儿,还是问了:“何姐,你对姐夫是什么感觉?”
何沁一听到向真叫她何姐而不是何沁,就知道现在在她面前的不是那个雷厉风行的陆工,而是一个孤独的、人情世故上有些单纯的小妹妹。
她有些没好气地:“老夫老妻的,早没感觉了!”
“啊?”向真还记得多年前何姐夫回来时何姐有多喜悦,虽然比起所里其他军嫂已经克制多了,但比起平常的她而言,完全可以看出那种喜悦有多明显和难得,“怎么会呢?”
何沁看着震惊的向真,还是叹了一口气,“……其实跟当年我与你说的,还是一样。只可惜这么多年,你没一点长进!”
向真在心里暗暗反驳,她还是有长进的,那天晚上还是她主动的呢。
何沁恨铁不成钢地看向真一眼,“……和他在一起,会常常觉得乐,也会觉得有些亏欠。”
“乐,我理解……亏欠……是夫妻的情感吗?”
“这怎么同你说?”何沁把切好的苹果递给向真,看着她吃得咯吱呀吱,欢快得像只掉进米缸的老鼠,不自觉也微微笑起来,“当然也不是要你和你的债主结婚。那天底下就没债了……这是一种很不好说的感觉。夫妻之间,会有心疼、亏欠、快乐……都会有。最重要的是,你会有很多事想和他一起做。”
“不过我现在最想一起做很多事情的人还是大华。这丫头这辈子也不知道投的什么胎,三岁的时候她爹轰一声消失好几年,现在她娘也得待在这地方消失好几年。她爹回去的时候她就没认出来,都不知道往后我回去能认出来嘛……”
何沁的独女——出于辐射考虑,她不打算再要孩子——大华,大名何建华,是个活泼可爱的、艺术天分很高的小姑娘,曾经给向真送过老虎饺子,后来画的画拿过沈阳市级的奖。
说起阔别许久的年幼的女儿,再冷清的人都有些惆怅。
向真连忙安慰着眼眶泛红的何沁,说爹和娘怎么能一样,闺女肯定和娘更亲;而且何沁走的时候大华都多少岁了,也懂事了。等她回去大华肯定能认出来。
何沁见她有自己的事要想,抹了抹眼角,把需要她处理的文件留给她,就出去了。
向真在病床上处理工作,到最后,纸页被她翻得哗哗响。
她把处理完的文件放到一边,看着旁边桌柜上沈屹带来的珍贵的水果糖,再次陷入沉思。
她对沈屹,到底是什么感情?
是怜悯?是愧疚?
只是欣赏的、共患难的战友吗?
她是否像她之前所说的,对他毫无男女之情?
不,不是的。向真闭上眼想。
她欣赏过很多人。鞍钢陈国栋的慧眼识珠,沈阳所孙组长的严谨宽厚,何沁的坚韧与体贴,王世钧的热忱与担当……他们都曾在她的生命里留下印记。
但只有沈屹。
她的心,在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悸动了一下。
如果把她与他相处的所有事换成别人,她还会冲进暗巷打坏人、替他缓解灼伤痛苦吗?
向真不知道。
但她知道,沈屹只有一个。没有人可以替换他。
他只有一个。
他是不同的。
他是特别的。
她想起他背上为救她而留下的灼伤伤疤。
她对他是有亏欠的。
她想起鲲鹏遇到瓶颈时,他在家无意中流露中的疲惫。
她会心疼他。
但不只是亏欠和心疼。
她想和他一起生活。
她想和他一起工作。
她想和他一起做快乐的事,无论是仰望星河还是分享一颗水果糖的甜。
那晚,对她,也不是意外。
她甚至开始想象,当岁月染白他们的鬓角,皱纹爬上彼此的脸庞,他们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在戈壁的风沙中,相互依偎着走下去?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笃定。
原来,早在不知不觉间,她对他早已不是单纯的战友情。
凡人百年,他是她秩序外的一瞬间。①
大家国庆节快乐!祝祖国母亲繁荣昌盛![哈哈大笑][红心]
注:①这句话改自同人小说《文盲诗兴大发》。
惊!在即将完成任务、吐血休息的工作间隙,陆总工终于意识到她喜欢自己的丈夫了![星星眼][星星眼][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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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呕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