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风,抽打在吉普车的帆布车篷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
车内空间狭小,陆向真紧挨着车门坐着,身体随着吉普车在坑洼路面上剧烈的颠簸而摇晃。
她身上那件被沙土浸透、又被体温半烘干的旧工装硬邦邦地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
沈屹就坐在她旁边,两人之间隔着不过一拳的距离,却如同横亘着整片沉寂的戈壁。
他闭着眼,头微微后仰靠在座椅靠背上,下颌线绷得很紧,眉宇间刻着长途奔袭和高度紧张后的疲惫。额角还粘着未擦净的沙粒,混合着干涸的汗迹。
陆向真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飞快地移开,投向窗外。
车窗外,是望不到边际的、被风沙重新梳理过的单调灰黄。阳光炽烈,将大地烤得发白,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机油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寂静。吉普车引擎单调的轰鸣,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背景音。
驾驶室前排,小刘和老马裹着战士们匀出来的军大衣,早已在持续的颠簸和巨大的精神消耗后沉沉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巴图坐在副驾驶,依旧沉默地望着前方,只是紧绷的肩膀彻底放松了下来,偶尔抬手揉一揉布满血丝的眼睛。
陆向真收回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指甲缝里嵌满了黑黄的沙砾,手背上被风沙刮擦出的细小血痕已经凝结。
一种深切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几乎要将她压垮。
然而,大脑深处某个地方却很清醒,氦气矿点的位置、初步的逸出迹象、勘探队可能存在的方位信息……
每一次失败,每一次濒临绝境,最终都会转化为她向目标发起下一次冲锋的燃料。这次也不会例外。
她下意识地想去摸口袋里的笔记本和钢笔——那是她思考时根深蒂固的习惯。指尖触到的却只有粗粝的沙土和空荡荡的衣兜。
笔记本和钢笔,大概还陷在昨夜那片狂暴的沙海深处,或者已经被流沙彻底埋葬。
一丝失落掠过心头,但很快被更强烈的紧迫感取代。装备可以再申请,记录可以重新开始,但时间,是唯一的奢侈品。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闭目养神的沈屹,毫无预兆地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西北金银潭基地,材料研究分部,铸剑者项目负责人。”
陆向真猛地侧过头,正对上他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那双眼睛深邃依旧,此刻却褪去了所有审视、质疑或任何她曾熟悉的复杂情绪,只剩下了然和一种她看不懂的、沉重的疲惫。
他知道了。
他不仅知道她在基地,还精准地知道了她的代号和职责。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陆向真的脊背,她微微眯起眼睛。
不是因为身份暴露,而是因为这意味着基地内部的信息保密层级,在沈屹这个层面,形同虚设。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沈屹的权限,高到了足以穿透这层厚重的保密帷幕。
“你……”她喉咙有些发干,“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掠过她沾满沙尘、难掩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脖颈,最终落回前方颠簸的土路。
“昨天。”
他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无波,“基地发现你们车队失联,启动紧急预案。上报失踪人员名单时,看到了你的代号。”
原来如此。
仅仅是昨天。
也就是说,在这之前漫长的近一年时间里,他们同处一个代号“金银潭”的绝密基地,呼吸着同一种带着铁锈和尘土味的空气,承受着同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甚至可能在某个食堂窗口擦肩而过,在某个深夜加班的路上遥遥望见过对方的身影……却互不相知。
除此之外,还意味着,他不是那种权限极大的高层。
向真轻轻舒了一口气。
“发动机结构,”陆向真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同样平静,“鲲鹏项目的人?”
她记起了老赵提到过那个消耗了大量氩气的鲲鹏项目。能让沈屹亲自出马寻找氦气替代品的,也只有那个地位与铸剑等同的核动力心脏项目。
沈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默认。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无垠的灰黄,侧脸的线条在颠簸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
“勘探队找到了。人没事,矿点确认,初步气样纯度不错。”他忽然转换了话题,像是在汇报一项工作,“后勤处已经组织车队和护卫力量前往,后续开采和运输通道会尽快打通。你们带回的初步信息很关键。”
这个消息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驱散了陆向真心头因身份暴露而生出的那点寒意和荒谬感。
氦气!项目的续命气!她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一直攥紧的手指也悄悄松开。
她没再说话,只是同样将目光投向窗外。
远处,基地那几根刺向天空的圆柱体结构和高大的穹顶建筑,在稀薄的日光下反射着金属的冷光,轮廓已清晰可见。
希望,如同戈壁滩上那些顽强的草芽,在绝望的灰烬中,再次顽强地探出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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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潭基地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下,沉默地匍匐在戈壁滩上。
当嘎斯69吉普车卷着尘土驶入基地森严的大门时,一种混合着归属感与沉重压力的气氛瞬间包裹了车内的每一个人。
小刘和老马早已醒来,看着熟悉的景象,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后怕。巴图依旧沉默,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车辆在材料研究分部门口停下。得到消息的老赵带着几个技术员焦急地等在那里,
一看到陆向真和小刘活着回来,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哽在喉咙里,只是用力地拍着陆向真和小刘的肩膀,又紧紧握住巴图的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天爷保佑!”老赵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陆向真简短地向老赵汇报了矿点确认、勘探队安然无恙以及初步氦气样品的情况。
老赵听得连连点头,激动不已:“太好了!太好了!这下有救了!陆工,你们立了大功!快,先回去休息!什么都别管了!”
沈屹没有下车。他透过车窗,目光在陆向真的背影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她正低声对围拢过来的技术员交代着什么,语速很快,条理清晰。那份专注和投入,仿佛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不是她。
随即,他对司机低声吩咐了一句,吉普车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调转方向,朝着基地深处,那片属于鲲鹏项目的区域驶去。
陆向真回到那顶熟悉的、弥漫着帆布腥气和泥土味的帐篷。
她脱下那身硬邦邦的工装,用老赵特意让人送来的带着碱味和铁锈色的水,简单地擦洗了一下身体和头发。
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走沙砾的同时,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没有休息。换上一套干净的、同样打着补丁的工装,她径直走向实验室。
何沁、王世钧和小组的其他成员早已等在那里。看到她出现,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关切和激动写在脸上。
“陆工!”
“您没事吧?”
“吓死我们了!”
陆向真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我没事。氦气矿点确认,纯度可观,后续开采运输基地已在安排。这是我们的转机。”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瞬间驱散了实验室里连日来因氩气危机而笼罩的阴霾。
她走到堆放报废锆锭的角落。那些灰暗、布满气孔、裂纹或夹杂的金属块,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失败。
她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一块新近报废的铸锭表面的裂纹。
昨夜沙暴中的绝望,与眼前技术攻坚的困境,在某一刻奇异地重叠。
“失败是学费,但不是终点。”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斩钉截铁,“原料提纯瓶颈还在,但我们不能等!利用现有提纯出的锆料,结合氦气即将到位的保障,立刻启动新一轮熔炼!重点验证上次发现的冷却速率问题,优化参数!同时,挤压成型试验同步准备!王世钧!”
“到!”王世钧立刻挺直腰板。
“你负责!模具光洁度、芯棒冷却均匀性,我要看到切实改进方案!三天内,拿出可行性报告!”
“是!”
“何沁!”
“在!”
“电子束区域熔炼继续攻关!目标氧含量,1200ppm以下!同时,配合熔炼组,分析新熔炼参数下晶界状态变化!”
“明白!”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地发出,实验室里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向真走到巨大的真空自耗电弧炉旁,手指抚过炉体外壳。
沙暴的生死边缘被抛在身后,她的战场,始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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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的生活在一种高度紧张却又规律刻板的节奏中向前推进。时间如同戈壁滩上永不停歇的风,卷走了一个个白天和黑夜。
氦气矿点的开采和运输在基地最高级别的协调下,克服了地形复杂、流沙等重重困难,终于建立起一条相对稳定的生命线。
虽然纯度比顶级氩气稍逊,且运输成本高昂,但它如同及时雨,解了铸剑项目保护气体短缺的燃眉之急。熔炼、锻造、挤压、焊接、热处理……一系列依赖惰性气体保护的工序得以艰难地恢复。
试验在失败与微小的进展中螺旋式前进。
陆向真几乎将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投入了实验室和车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