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散千年 第2章 别离

自那日以后，李弘忙着发放米粮，救济灾民，小太平也常常悄悄甩了随从，带着纸跑到掖庭。当然，除了纸笔，还有花绳、蹴鞠、漂亮石头、鲁班锁、九连环……渐渐的，还在一隐蔽之处发现了一个洞，自从发现那个洞之后，太平便再也没有走过掖庭的正门。

有一日，惊讶地发现她的婉姐姐颇有读书的天赋，不仅读的快，背的也快，不仅理解的透彻，还能说出自己的想法。于是，每次跑到掖庭时，怀里都会多揣着一本书。

春去秋来，须臾间，已过去了四年。

太平近日得了一幅好画，又轻车熟路地甩开宫女太监，找婉儿去了。

现下已近黄昏，每每此时，劳作一天的上官婉儿会在掖庭的墙根底下读书，这里墙外有一棵桂花树，每日伴着花香读书，劳作一天的疲惫都会跑到九霄云外去。

朱红的大门紧闭，不过今日的太平并不想从大门走，经过她数年的观察，院墙外的桂花树已经成长到足以完成她的计划。

刚走到墙角就听见墙内传来的读书声，太平勾唇一笑，“果然在这里”。

将那画别在腰后，爬树，上墙，又在树上绑一根绳子。

“哒。”

忽然一根半个拳头粗细的绳子甩在婉儿跟前，硬生生地止住了她的读书声，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抬头一看，高墙上站着的，可不正是那位公主殿下吗？

墙上的人摇摇欲坠，惹得墙下的人一阵惊呼，“殿下！你爬那么高做什么？”

“嘘。”太平连忙示意她安静，自己将就着绳子，颤颤巍巍地爬下来。吓得婉儿赶忙走过去，伸开双臂护着，生怕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殿下掉下来。

好在虚惊一场，太平一落地，婉儿拉着她坐看右看，身上虽无碍，摊开手掌一瞧，两条红彤彤的杠子赫然横在掌心，心中一疼，连带着说话都有了哭腔，“殿下想进来，法子多的是，何必挑这样危险的法子。手掌磨成这般，多久才能好？”

太平看她似要哭出来，忙抓着她的手臂摇啊摇，娇声道：“哎呀我的好婉儿，你莫伤心，前儿我得了一幅好画，专程拿来给你瞧瞧的。”瞧着婉儿不说话，便知她是真的伤心了，又道：“我是不想和那些婆婆妈妈打交道，才没走大门，可要是钻洞，若是把画伤了，不是白跑一趟吗？”悄悄看见婉儿眼神松动些许，太平心中暗喜，这是快哄好的表现。推着她往大石上坐下，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我发誓，今后再不为此等事翻墙了。”

“为了什么也不行。”婉儿补充道。

只要她一答话，便是哄好了。

这确实是一幅好画，画上是一位少年爬在墙头，手里抱着一只兔子，眉眼含笑，目光所及之处正是那院中读书的女子，人物生动，惟妙惟肖，墨色浓淡适中，哪怕只是粗看，也能看出画中的情意来。

二人聊着近日的趣闻，不知聊到了什么，勾起太平心中的烦心事来，窝进婉儿的怀里，小声抱怨着。

“弘哥哥随着阿耶去了洛阳，好几日了也不捎个信回来，肯定忘了大明宫还有个小妹妹了……”

“婉姐姐，洛阳到底什么模样，应该也有白花花的兔子吧，我猜啊，还有可能是一堆兔子，说不定还有其他颜色的呢！红的黄的绿的紫的……”

“婉姐姐，你看过长安吗，显哥哥说很漂亮很好玩儿的……”

她们从未去过，脑子里却已经蹦出了无数的幻想……

不知不觉，太阳也快落山了，太平今日没带随从，也不曾掌灯，婉儿担心她抹黑打滑，便哄着她赶紧回去。只是当然走不得来时路，又不愿惊动旁人，两个小姑娘偷偷跑到那个秘密洞口，婉儿先将顽皮的小殿下送了出去，再将那幅画小心翼翼地从洞口递了出去。

才刚走开几步路，便听见宫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哎呦我的小殿下，可算找到你了，快跟奴才走，出大事了！”

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婉儿的心却没办法再平静了。

虽说这样的事几年来并不是第一次遇见，但急促成这样儿，拉着公主就走的还是头一次。

希望不是什么大事。

事与愿违，这并不是婉儿第一次遇到这类事，却是第一次因为这类事难过。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四月，太子李弘随帝后出行洛阳，在合璧宫绮云殿猝然离世，年仅二十三岁。[1]

太子离世，举国悲恸。三岁成代王，四岁入东宫，仁孝顺德，体恤民情，上可解父母之忧，下可承弟妹之责，监国数次，无一不令朝堂内外称赞。

如此光芒万丈的少年太子，终究抵不过一个天妒英才！

婉儿正洗着木桶里的衣裳，思绪却不在此处。

太平总共四个嫡亲哥哥，李弘是最宠她的一位，自打她从娘胎里出来，十天总有五天都挂在这个哥哥身上。长兄如父，李弘性情却温和，每每要板着脸训她的时候，撑不过小半炷香，又抱在怀里哄了，去哪里也都愿意带着她，在外头得了什么好玩儿的好看的，都送到了她的凤阳阁。

不像贤，整天板着一块脸，也不像显，总说她小，玩儿什么都不带她，四哥旦年纪倒是相仿，又是个闷葫芦，成天对着鸽子吹箫，是个能动手绝对不开口的性子。

二圣悲痛，追赠李弘为孝敬皇帝，并以天子之礼葬于恭陵。

今日距离上次见到太平已过去了月余，她很担心她，将将九岁的小姑娘，不是什么都不懂，也不是什么都懂的年纪，该有多伤心呐。

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喧闹，婉儿竖着耳朵听着，倒是越听心越惊。

小公主丢了！

“快！就是将大明宫翻个底朝天，也要将公主找出来！”

殿下究竟去了哪儿？会来找她吗？

朱红的大门打开，小小的掖庭宫刹时兵甲林立。领头的进来一句话不说，带着士兵就开始到处搜，直到乌云都被翻了出来，瓢泼大雨淋着整座宫殿，也一无所获。

做完今日的活计，天已经黑了。

婉儿倚着门，瞧着倾盆的大雨，心也跟着雨声急促起来。咬咬牙，抬腿走向只有二人知道的小洞。

她要出去找她！

哪怕冒着被发现杖毙的风险也要出去找她！

心一横，动作也快了起来。哪知刚走到洞口，就听见隐隐的抽泣声，那一堆杂草灌木里藏着的，可不就坐着一个**岁的小娃娃吗？

天太黑，婉儿也不确定，试探地唤了一声“殿下？”

抽泣的小人儿不答话，那被雨淋湿的样子，像极了志怪故事里描述的水鬼，婉儿虽不信这些，可方才本就打算做那要命的事，心里原本就忐忑，又遇上这样的场景，哪儿能半分都不怕呢？

一握拳，壮着胆子靠近，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娃娃可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小殿下吗？

迅速跑过去将人揽在怀里，怀里的小人儿看清来人，哭唧唧的叫了一声“婉姐姐”，就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小公主的哭声被淋湿在雨里，婉儿一只手轻拍她的背，一只手抚着她的小脑袋，学着生病时母亲哄她的样子哄着怀里的小人儿。小殿下哭得伤心，几乎过了一刻钟，怀里的哭声才渐渐小了。

小殿下哭累了，脑袋搭在她的肩上，睡着了。

感受到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轻轻地拉开一些距离，低头看着这个刚刚失去了哥哥的小妹妹。脸上还挂着泪痕，连呼吸也是一抽一抽的，像一只小猫。

小脑袋碰到了她的脖子。

好烫！

婉儿心中一悸，“莫不是淋病了？”，把肩上的小脑袋拉出来一点儿，伸手一模额头，当真如她所想。

周围没什么人，婉儿喊了几声，偏偏声音又被雨声给盖住了，这雨也没有停的架势，干脆一咬牙，背起小公主往屋子里去了。

郑氏正在缝补女儿破损的衣物，却听“吱呀”一声，转头一看，进来一只上大下小的小兽，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小兽，那是自己的女儿，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女娃。

两个女娃都被外头的大雨淋了个透彻，一个粗布麻衣，一个衣裳华丽的，衣裳华丽的这个，不正是丢了一天的小公主吗？

公主怎么会在这儿？还让自己的女儿给背了回来？

郑氏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只是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公主淋了雨，若真在掖庭出了什么事，整个掖庭宫的人都好不了。先帮着婉儿将太平放到床上，又去烧了热水，嘱咐婉儿照顾好公主，自己出去叫人去了。

小公主烧得面色通红，唇色近乎苍白。

婉儿柔着嗓音轻唤她两声，床上的小人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婉姐姐……”声音沙沙的，再配上这张柔弱的小脸，看得婉儿心里一阵难受。

婉儿端着水喂她，“殿下，先喝点儿水，会舒服一些的。”

太平由着她喂下，几口温水喝下去，确实舒爽了许多，不过整个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

婉儿将喝过的水放在一旁，扭头就对上太平无助可怜的小眼神，“婉姐姐，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她会一直陪着她吗？

怎样才算陪着？一直又是多久？

婉儿不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很长，生老病死，分分合合；一个人的一生很短，充斥着无数的相逢与别离，短暂的相逢，短暂的别离，短暂的相逢，永远的别离。

她并不确定能不能一直陪着她，但她确定一点——她想要一直陪着她。

婉儿轻轻理了理她的鬓发，含水的眸子充满了真诚，“婉儿愿意一直陪着殿下，在殿下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都陪着殿下。”

太平开心一笑，想了想，伸出了右手小指，骄傲道：“拉钩！”

婉儿也笑了，伸出左手小指。两根小拇指就这样牵连在一起，通过大拇指盖了章。

少年的情宜一向如此，不需要白纸黑字，只在两只手的一头一尾之间，便结下了长达一生的可靠契约。

正当两人憧憬着未来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之音。

“恭迎天后圣驾！”

[1]：出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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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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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