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散千年 第1章 掖庭

泱泱大唐，国富民强，玉马香车道上过，四海升平万国来。日出东方，当破晓撕裂黑夜，这片曾经历战火的土地，也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开出了牡丹。

如今，已是咸亨二年（公元671年）。

太子李弘快步走在宫廷的回廊，前几日父亲去了洛阳，命他监国。他四岁被立为太子，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监国。只是今日并不是去宣政殿，而是要去掖庭。

内监来报，宣城公主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自昨夜起便高烧不退。对于萧淑妃留下的义阳、宣城两位姐姐，他虽见的少，到底是血亲，更何况上一辈的恩怨，如何报应到儿女身上。自他知晓二位姐姐处境之日起，便命人暗中照看，若有难处，只管来报。今晨早起得知此事，宣了太医不放心，正打算亲自去看看。

少年身姿挺拔，健步如飞，一国太子，应当如此。

“弘哥哥！”

李弘闻言顿步回身，望着来人低眉一笑，“太平？”

当今天下，能唤当朝太子一声“弘哥哥”的，除了二圣的小女儿太平，又会有谁呢？

小公主提着鹅黄色的裙子“哒哒”地扑过来，李弘弯腰将她抱起，眉眼含笑地瞧着小公主，温声问道，“来找哥哥做什么，嗯？还跑这么快，也不怕摔着？”

白藕一样的小手环住他的脖子，玉雕似的小脸窝进手臂里，“我想你了嘛，弘哥哥，你都七天没来看我了。”

奶呼呼的声音透着明显的委屈，是啊，这个小妹妹自小依赖他，如今他监国，可不是六七天没去看她了吗，安慰地拍拍她的背，低声道：“是哥哥疏忽了，”腾出右手，捏了捏她埋在手臂里的小脸，温声哄道：“那等哥哥忙完了就来陪太平，好不好，嗯？”

肉嘟嘟的小脸轻轻蹭了蹭他的脖子，失落地“嗯”了一声。

弘哥哥越来越忙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忙完……

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小公主把脸一抬，兴奋道：“哥哥今日去哪儿，带着我一起吧！”又怕他不答应，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好不好好不好嘛？”

李弘闻言一笑，道：“哥哥今日要去掖庭，小太平要一起吗？”

掖庭是什么地方，小太平并不知道，只是她喜欢和弘哥哥待在一起，今日好不容易逮到了，她不想就这样回到那个只有内监和宫人的空荡荡的宫殿。

管他什么地方呢！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郑重点头，“嗯！”

李弘被她这好像下了什么必死决心的表情逗得一笑，“好！哥哥带你去！不过先说好，到了那儿，必须听话知道吗？”

“知道啦。”小太平奶呼呼地应了一声，由着李弘抱着去了掖庭。

这里和凤阳阁不一样，没有精美的窗花，没有漂亮的灯笼，只有一堵石墙，厚厚的，高高的，好像在宣示着里外两个世界的不同，只有一扇朱红的木门，是两个世界唯一的接口。

小太平呆呆地望着门楣上“掖庭宫”三个大字，漆黑的眼珠子疑惑地打转。

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李弘轻轻捏她的脸，笑道：“还要进去吗？”

秀眉倔强一皱，坚定道：“嗯！”

外面和凤阳阁不一样，里面也不一样，没有富丽堂皇的装饰，也没有沁人心脾的香薰，只有不停劳作的女人和拿着鞭子的掌事姑姑。

没想到太子殿下突然驾临，还抱来一个奶娃娃，掌事姑姑藏好鞭子，领着众人过来行礼，李弘一心想着宣城的病，匆匆让众人免了礼，各自干各自的去了。

抬脚正准备往宣城屋子去，又想到了什么，转头对随行宫人道：“去把上官妹妹请过来，本宫有事请她帮忙。”

他将小太平带到一间屋子放下，捏着她的小脸，温柔道：“哥哥现在要去看一个姐姐，不能带着小太平一起去，你先在这里待着，哥哥待会儿来找你，好不好？”

小太平不满地一噘嘴，“哼！不要，我要和哥哥一起去！”

李弘耐心哄道，“那位姐姐现下病了，太平现在年纪小，容易过了病气，难道小太平想回了凤阳阁就喝药吗？”

喝药？一想到那苦不拉几的滋味，小公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好像真的喝了那药一样。

“咦惹，不要！”

李弘被她逗得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哥哥给你找了一个小玩伴，待会你们就一起玩儿，不过不许乱跑知道吗？”

小太平完全沉浸在要和哥哥分开的难过里，哪里还在意什么玩伴，不过就是一群太监宫女，围着她这里小心那里不可的，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盯着地面，也不抬头了。

“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小太平闻声抬头，不是什么七老八十的嬷嬷，也不是整日跟在后面的宫女太监。那人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一身粗布麻衣，梳的是双丫髻，眉如青黛，眸剪秋水，鼻子小巧，一双朱唇点在面上，让她想起了凤阳阁里的圆口彩绘烧花白瓷。

“上官妹妹不必多礼。”李弘上前扶起她，“今日唤妹妹来，是有一事要劳烦妹妹。”

上官婉儿略退半步，垂头道：“罪奴不敢，还请殿下吩咐。”

太子以礼待她，是他的仁厚，她退这半步，是她身为罪臣之后的分寸。太子本就仁厚，又因着上官仪的缘故这些年来对她们母女二人多加照拂。可再怎么亲厚，也是上为君，下为奴。

李弘也不计较，牵了小太平的手，拉到婉儿跟前，对婉儿说道：“这是本宫的小妹妹，待会儿本宫有要事，不方便带着她，上官妹妹可否代本宫陪陪她？”

婉儿抬头，对上小太平的眼睛，却发现这位小公主也正在看她，匆匆低眉，恭敬回道：“诺。”

李弘拉过婉儿的手，将两个小姑娘的手叠在一起，对着太平半正色半哄道：“她叫上官婉儿，是哥哥老师的孙女，比你，额……”

他忽然哽住了，想说比你大还是比你小，可是太平妹妹五岁了，却不知上官婉儿多大。

上官婉儿看出他的窘迫，轻声解围道：“殿下，奴婢七岁了。”

李弘一笑，“那是太平该唤上官姐姐了。”腾出手捏了捏小太平的鼻子，“哥哥不在的时候，要听上官姐姐的话，不许淘气耍小性子，知道吗？”

“嗯！”小太平乖乖点头。李弘又嘱咐了宫人几句，留下两个人看顾公主，自己往宣城屋子里去了。

头一回在宫里见到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儿，还是在这样一个地方，穿着自己从未见过的衣服，她怎么能不好奇呢？

“你叫……上官婉儿？”

她试探着问。

“嗯。”

她轻轻点头。

婉儿也是第一次见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儿，还是二圣最宠爱的小女儿，大唐最尊贵的小公主，又叫她如何不紧张不好奇呢？

只是这一切在小公主看来倒成了不好意思的表现。她又是一向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性子，哪儿管人家害不害羞，“哒”的一下跳到婉儿跟前，拉着她的手说，“你叫我太平吧！阿耶阿娘还有哥哥们就这么叫我的。”

太平，很好听的称呼。只是……

“公主乳名，奴婢怎可唤得，这世上能唤公主乳名的，唯有二圣与殿下的诸位哥哥。”

粉嫩的小脸闪过一丝失落，只一眨眼，那双眼睛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亮了起来，兴奋道：“那我叫你婉姐姐吧！好听，配得上你！”

婉儿垂首，“殿下高兴就……”

话还没说完，脸就被人捧着抬起来，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精致的小脸，小太平奶声奶气道：“你不要总是低着脑袋，你长得这样好，该让大家多看看。”

婉儿一愣，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而且这个人，还是她不能仰视的上位者。

从没有人说过她好看，只有人说她生的妖媚，是转世的狐狸精，长大了也只会勾引男人；也没有人跟她说不必低头，只有那些人低声咒骂的罪臣之后，一辈子被人踩在泥里。

太平见她不答话，只当是这里还有两个宫人，她不习惯。走到那两个宫人跟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宫墙角儿，仰头神气道：“你们两个，去那边儿远远地站着，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过来！”

公主骄纵，本就不好伺候，虽说是太子殿下命他们照看公主，可也是公主命令他们走开的，屋子里又留了一个上官婉儿，就算真出了事，也有这个七岁的女娃受着，与他们无关。思及此处，二人恭敬地行了礼便退下了。

太平见二人走远，“哐当”一下关上门，拉着婉儿走到桌边，这里有纸笔，她从进屋子的时候就看见了。婉儿以为她要写字，便帮着将纸铺开，研好墨，就在她以为公主蘸好墨汁准备习字的时候，那人却将笔一递，“会写字吗？”

“母亲教过，会一点儿。”

太平将笔塞进她手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盯着她，软软道：“婉姐姐，写你的名字给我看好不好。”

婉儿被她盯的一笑，原来是个爱撒娇的小公主。

她极力掩饰心中的笑意，坐到桌边，端端正正地写下“上官婉儿”四个字，用的是簪花小楷，柔美清丽，娟秀非常。小太平坐在她身边，瞧着阳光从窗外闯进来，打在她的鼻梁上，一半阴影，一半透亮，照在纸上，衬的那字像会发光似的。直叫太平觉得她与这字这光是一体那般，从画里被人给扣了下来。

太平觉得字好看，央着婉儿又写了许多，从名字到花草，从论语到诗经，她写一句，太平问一句，太平问一句，她便答一句，直到最后脑子里的东西都快被写尽了，好在后面纸没了，不然她是真不知道还可以写什么了。

看来还要多读书才行。

婉儿心中暗道。

太平瞧着这密密麻麻的十多张纸，不禁惊道：“婉姐姐，你好厉害！我若是有你这手好字，贤哥哥也不会总笑话我了。”

李贤，她的二哥，总爱板着一张脸，好像全天下都欠了他的银子。

婉儿自然不知道太平说的是谁，但身份定是极其尊贵，望着这个喜怒都写在脸上的奶娃娃，柔声哄道：“殿下如今还小呢，认得这么多字已经很厉害了，再长大些，定能写得一手好字。”

一句“定能写得一手好字”，瞬间叫太平觉得力量无穷，仿佛胸腔处有什么宏伟之志在熊熊燃烧，一股热气直冲百会穴，握拳许下了她今生第一个鸿鹄远志，“嗯！我要悄悄习字，定要将贤哥哥惊艳到合不拢嘴！”

说罢转身，用力地握住婉儿的手，用上了她五年公主生涯以来最热烈的目光，用着奶声奶气的声音道出了极为郑重的一问，“婉姐姐，你可愿帮我！”

婉儿瞧她那样子，莫名其妙地想起从前故事里听过的绿林好汉结拜兄弟的场景，好像托付了世上最了不得的事情一般，郑重而热血。小公主的世界单纯而热烈，在她的眼里，万物都是可爱的，没有周围人的明嘲暗讽，也没有掌事姑姑的动辄打骂，只有天上的日月和地里的繁花，婉儿觉得可爱，连带着也被拉进了那样一个世界。

这叫童真，尽管她现在才知道。

这叫童年，尽管她也不过才七岁。

“嗯！”

婉儿郑重点头，也有了人生的第一个远大理想。

再后来，内侍来报，关中大旱，饥荒四起，已经饿死了上百人。李弘匆匆拜别义阳、宣城二位姐姐，交代了掌事姑姑几句，领着太平走了。

李弘走得急，太平只来得及说一句“改日再来寻你。”便走了。

关于“太平”：私设先为公主的乳名，后来以乳名命名的太平观，然后是封号。

——

太平：燃烧吧！我的中二之魂！

婉儿：殿下，婉儿看着你燃烧，

——

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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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掖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