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散千年 第16章 承诺

三人入殿，李显身为英王，跪在最前面，畏缩道：“儿参见父皇、参见母后。”

李治瞥了他一眼，瞧见他畏畏缩缩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道：“你还知道怕？现在有这份心思早做什么去了？”抬手一指太平寝殿，喝道：“早像现在这样怕，你妹妹至于在里面躺着昏迷不醒？”

婉儿听见太平至今昏迷不醒，心中一紧，右手不自觉揪着纱裙。

殿下，还没醒吗？

李显见父皇真的恼了，连忙俯首道：“儿知错，儿子不该疏忽大意，害妹妹受伤，太平从小就身体好，此次必定逢凶化吉、化险为夷、大难不死、绝处逢……”

“够了！”李治忍不住出言打断他，他的宝贝女儿虽说是摔到了脑子和腿，也不至于要死要活的，李显越说什么“大难不死”，他越听得心悸，压着怒火呼出一口气，伸手揉着左边的太阳穴。

李显没听见父皇下文，便试探着抬头，见父皇似乎是消了一点气，卖乖道：“儿出宫后便去找些上好的补品送到凤阳阁去，必定让太平的病情雪上加霜，早日康复！”

“你说什么？！”

雪上加霜，哪儿是这样用的？

短短四个字，如同点燃引线的火种，“轰隆”一声巨响，李治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才压下去的怒气又如火山爆发一般冲得他头疼。

方才李显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的薛绍哽了一下，紧接着，便是李治忽然涨红的脸，一时之间又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紧张结巴道：“儿说、儿……儿没说什……”

薛绍见情势不对，忙上前道：“陛下，英王殿下的意思是宫中太医医术精湛，公主必定药到病除、复旧如初。”

李治只觉头疼欲裂，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幸而张德福动作快，及时扶住了他。

武后见状上前，担忧道：“怕是头风又犯了，这里妾来处置，陛下先回殿歇息吧。”

李治艰难呼出一口气，喘着粗气，“也好，也好。”又对张德福道：“起驾回宫。”

李治走后，武后端坐台上，眼神瞥过跪在地上的李显，朗声道：“英王行事毛躁，杖二十。”

李显一听二十杖，哪里还坐得住，还没打呢便觉得臀部一阵冰凉，“母、母后，二、二十杖啊，能不能……额。”

武后冷刀一扫，“少”字才冒出一个头便被李显憋了回去。武后横眉道：“还不速速带下去，等着本宫亲自送吗？”

殿外进来两个太监，对着李显恭敬行礼，“殿下，随奴才走吧。”

这两个太监越是毕恭毕敬，李显就越怕，今日无论如何是逃不过一顿板子，慢吞吞地起身，最终被两个人架走了。

武后又看向一旁的薛绍，道：“此事本与你无关，但若非你与显儿攀谈，本宫的太平也至于受伤！本宫罚你三个月俸禄，可有怨？”

“臣无怨，谢天后恩典。”薛绍叩拜道。

“下去吧。”武后道。

薛绍退下，偌大的延嘉正殿只剩下武后、婉儿和裴文瑛。空气中波动着死一般的沉寂，武后俯视着跪着的人，不发一言。

婉儿低眉，武后有多宠爱太平她是知道的，如今太平昏迷不醒，连李显都被重责二十杖，她一个小小才人，武后怎会放过她。

她，或许会死。

武后的目光停在上官婉儿身上，寒芒四射，冷冷道：“来人，将上官婉儿拖出去，乱棍打……”

“天后！”

死刑的宣判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是紫珠。

“何事？”武后道。

紫珠对着武后一拜，道：“太医给殿下施针，才睁开一眼便又昏过去了，脑袋也一直乱动，口中一直迷迷糊糊念叨着‘婉姐姐’，奴婢们按不住，又怕力气使大了伤着殿下，还……”

婉儿听见这话再也按捺不住，不待武后开口，提了裙摆就往太平的寝殿跑去，一眨眼的功夫，连半个影子都瞧不见了。武后看着婉儿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武后神情复杂，裴文瑛一时也猜不透主子的想法。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按着规矩来办，就是很好的办法。

裴文瑛上前，侧立于主子身后，低声道：“天后，上官才人枉顾宫规，擅自起身，可要派人将她压过来？”

武后并没有回答裴文瑛的话，只看着寝殿的方向，“本宫去瞧瞧太平。”

寝殿中，婉儿刚拐过屏风便看见面色苍白的太平，细长的小腿夹上了木板，秀气的眉毛皱的死紧，素日里樱桃似的嘴唇此时半分血色都没有，小手胡乱地要抓什么，梦魇一般，迷迷糊糊地唤着“婉姐姐”。

婉儿一下扑到太平床前，眼泪夺眶而出，抓着太平胡乱摆动的小手，声音都带了哭腔，一遍遍地说着：“妾在，殿下，妾在。”或许是声音有魔力，方才还如同恶鬼缠身的人，忽然一下就安分了。

婉儿泪眼婆娑地抚摸着太平的脸，豆大的泪珠滴在太平虎口处，如果她再仔细些，如果她的力气再大些，如果她再把殿下保护得好一点，如果她没有答应与太平共乘一骑……

愧疚和自责在见到太平的一瞬间无限放大，她叫的每一声“婉姐姐”此时如同钢针一般刺痛心脏，“殿下……”

她低声唤她，像赎罪一样。

忽然，手背好像被人敲了三下，一长两短，十分规律的轻敲，但动作太轻，感觉并不真切，婉儿低头看了看握着太平的手：是殿下？殿下醒了？

又是三下，一长两短！

殿下醒了！

复又抬头看着看向太平的脸，却是一如方才，眉头紧锁，双眸禁闭，面色苍白。

殿下是在装晕？

大脑如同甘露降临，巨石碾压的心终是松了一口气，还不待她高兴，便听见身后的太医道：“烦请才人稳住殿下双手，臣要替殿下施针。”

婉儿侧身让道，赫然发现武后已然入殿，对上那双凌厉的凤眸垂头浅拜。

今日她误伤公主在前，擅自离殿在后，怕是真的活不成了……

银针刺入太平虎口的穴道，一补一提，床上的小公主眉头皱得更紧了。

“疼，好疼。”太平喃喃道，“住，住手。”

太医收针，转身再拜武后，“娘娘，公主已经醒了，臣去开方子，吃上几天，这头部摔伤，便无碍了。”

武后道：“下去吧。”

紫书领着太医出去，殿中的宫女太监也都收拾收拾，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武后摸着女儿的额头，心疼道：“还难受吗？”

太平虚弱道：“好些了，就是有点困。”又在心中忍不住暗道：还有点儿疼，该死的太医，要不是为了婉姐姐，本宫饶不了你！

她原本已经醒了，只是睁眼没看见婉儿，料想是被阿耶阿娘找去了，头又疼得紧，眼睛一闭，索性想了个装晕的法子。

武后摸摸她的脑袋，温柔道：“困就睡，今日不回凤阳阁了，本宫等你睡着再走。”

“嗯。”太平小猫打盹似的嗯了一声，不出片刻，便沉沉睡去了。

婉儿期间一直守在太平床边，如果武后是离太平最近的，那她就是离太平第二近的，除了担心太平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武后起身，往正殿方向走了两步，瞥了她一眼，道：“过来。”

“喏。”婉儿道。

依旧是延嘉殿的正殿，武后端坐台上，婉儿跪在台下，与下午唯一不同的是，现下，已然入夜了。

武后道：“你是觉得左右都是一死，连宫规都不顾了吗？”冷眸如刀，仿佛能将眼前的人千刀万剐，“你要知道，本宫有的是法子让你求着本宫杀你！”

武后说的，是她擅自离殿之事。

婉儿低眉道：“害殿下伤重至此，实乃妾之罪过，妾万死难辞其咎。今日若非殿下，妾或许早已命丧马蹄之下，既然殿下病中有所念，即便是刀山火海，妾也非去不可。”

武后冷笑一声，“你对太平倒是真心。”

婉儿道：“殿下天真率直，又以真心待妾，妾自当以真心相报。”

武后道：“本宫给你一个机会，抓住了，能活，抓不住，”她起身睥睨跪着的人，“便去死吧。”

婉儿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两个理由。”

武后道：“说说看。”

婉儿道：“太子最大的靠山，除了血统，还有朝堂的老臣，他们讲嫡庶，重尊卑，明礼法，护正统，太子于他们而言，便是正统。这一点对他们来说是刻在骨子里的教条。再者，这些老臣大多位高权重，毕生所求，无非辅佐一代又一代圣君。天后若是想在朝堂站稳脚跟，也该有自己的臣。”

武后道：“说下去。”

婉儿道：“这些老臣思想根深蒂固，不易更改，更不易拉拢。天后不妨从新人、寒门入手，这批人大多求官无路，报国无门，若是天后给了他们机会，他们必定感恩，而且，亲手扶植起来的臣，才好掌控。”

武后道：“怎么想到这个的？”

后宫之人，怎可知前朝事？

婉儿道：“明崇俨。”

明崇俨，很好的例子，他本是相王府文学，但无奈相王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贫穷道士，一时也没有别的门路，否则，也不会找上太平了。

武后双眼微眯，垂眸盖住眼中的波动，并不表态，又道：“第二个理由呢？”

婉儿道：“一个承诺！”

“哦？”武后来了兴致。

小小才人，能给堂堂天后什么承诺。

婉儿双手交于胸前，沉声道：“若妾今日能侥幸活下去，从今以后，妾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护殿下余生无虞，成败不计，生死无悔！[1]”说罢，对着武后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太平今日伤重是为她，明明醒了，又装晕将她从武后刀下给救了回来，明明那么怕大夫的一个人，硬生生忍下虎口刺针之痛，太平待她如此，她又有何理由再让她受伤呢？

成败不计，生死无悔，是她脱口而出的真心话，也是她今日对太平的承诺。

尽管，那个人现在睡得正香。

武后绕有兴致地看着婉儿，这番话的确出乎意料，这样重的承诺，哪怕是她也不会轻易许诺，更何况，婉儿面对的，还是大唐的天后，二圣之一，如有违誓，说是欺君都不为过！

欺君之罪，其罪当诛！

这姑娘，也不知是聪明还是傻。

武后忍不住腹诽，“罢了，去掖庭司领三十鞭子吧。”

婉儿一怔，天后许她自辩，便是少了两分杀意，她想过天后或许不会再杀她，但三十鞭子，比她自己预计的轻了太多。

“妾，谢天后隆恩！”婉儿伏地叩拜。

“下去吧。”武后道。

“喏。”

婉儿退下，处理完一切事务的武后顿觉殿内空荡，裴文瑛上前道：“娘娘，可要将折子搬到此处？”

武后揉了揉眼尾，道：“不必，本宫去看看太平。”

太平折腾了一天，现下睡得正香，但不知是不是小腿太疼，整张小脸都皱在一起，武后心疼地看着捆紧木板的小腿，忽又想起今日李显的作为，越想越气，转头对裴文瑛道：“传话去英王府，说本宫的意思，命英王五日内将《论语》、《孝经》、《尔雅》各抄十遍，若是错了一个字，他今年都别想再出英王府了！”

“喏。”裴文瑛领命。

武后在延嘉殿守着太平，李治在宣政殿也没睡，案上摆着太子招人新著的《君臣相起发事》。张德福呈上来一盘三味花切糕，李治却是连看都没看，问了另一句话，“皇后如何处置的？”

张德福道：“回陛下，天后娘娘罚了英王殿下二十杖，奉仪郎被罚了三个月俸禄，上官才人，鞭刑三十。”

“哦？”他似乎有些意外，转眼又浅笑，眸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气，“留不得。”

“啊？”张德福愣住。

李治笑他那副呆样，道：“糕点，留不得。”

张德福回神，端过盘子，道：“奴才这就把它撤走。”才走下台阶，便听见李治道：“等等。”

张德福回身垂首，“陛下还有何吩咐？”

李治道：“传朕旨意，命英王将《尚书》、《论语》抄十遍，七天之后呈上来。”

“喏。”张德福道。

[1]：忘了在哪个视频的一条弹幕里看到的，若介意，联系可改可删。

——

太平：嘤嘤嘤，扎针好疼。

婉儿：殿下晕了？殿下装的。

武后/李治：忍一时越想越气，抄书抄书。

李显：我哭了，我没装，我真的哭了。

——

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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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