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散千年 第13章 试探

武后自顾自地抿了一口三清梨花露，拨弄着杯中花瓣，漫不经心道：“见到太子了？”

太平此次去东宫，就带了婉儿这么一个随侍的，怎么可能见不到太子？武后要问的，也不是这个。

婉儿从怀中摸出印匣，双掌捧于眉前，正色道：“太子殿下给了妾一方印。”

宫女得武后示意，接过婉儿手中的印匣捧至武后的几案前。武后漫不经心地打开印匣，瞥了一眼，似有若无地轻笑，也不知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婉儿说，“子母印？”，微微招手，示意宫女将三清梨花露收下去，对殿中其他人道：“你们都先下去吧。”。待到殿中只剩她们二人，武后才又抬眸看了一眼婉儿，同样漫不经心道：“他没再说别的？”

屏退众人，要说的，可就不能是敷衍了事的话了。

婉儿低眉恭敬道：“太子殿下说，此物乃妾之祖父留给他的课业，今日交到妾手上，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武后把玩着印章细瞧，言语中听不出什么心思，“你就收下了？”

婉儿道：“太子殿下所赐，妾，没有拒绝的权力。”

“大胆！”武后怒喝，激得婉儿“噗通”一声跪下，“你既知此乃何物，就该知道他的意思。如今还堂而皇之地摆到本宫的面前，好大的胆子！”

身为罪臣之后，擅留旧物，其罪一；明知宫中流言，任凭太子拉拢，其罪二。

此二罪，无论哪一条，都可以要了她的命！

婉儿将身子俯得更低，言语却镇定自若，“天后容禀，妾正是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才收了此印。”

武后冷哼一声，“抬起头来。”，婉儿闻言抬头，对上武后冰冷的眸子，只听她道：“你最好能辩出个因果来，否则，本宫能让你们母女从掖庭出来，也能让你们滚回去！”

婉儿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妾自知身份敏感，太子以祖父旧物相赠，虽未曾言明，妾也知其拉拢之意。妾之所以收下此印，一来，太子为君，君王所赐，妾没有拒绝的道理，二来，妾只有收了此印，才能让太子觉得，妾是一个可用之人。”

一个怀旧并且心中还有怨恨的人，无疑是一把好刀，对李贤来说，这把刀还明晃晃地摆在武后身边，虽然刀锋藏在鞘中，可一旦露出寒光，就是要命的！

“只有让太子殿下觉得，妾对于祖父之事心有不甘，仍怀念富贵，于太子而言，才有可乘之机。”婉儿道。

武后明眸寒芒未散，利剑一般，似乎就要把面前跪着的人贯穿，“你想当这个诱饵？”

婉儿道：“天后救妾出掖庭，不也是因为，妾，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诱饵吗？”

武后轻笑一声，将那子母印装进印匣里放好，直到与方才呈上来时一样，才缓缓道：“何时知道的？”

婉儿道：“方才天后许妾自辩的时候。”

若是天后真有杀意，她，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既然不想杀她，那便是有意试她，试她的能力，也试她的胆量。

“哈哈哈！”

武后忽然大笑三声，也不知是欣慰于婉儿的回答，还是笑她离自己的目标又进了一步，“好！是个聪明的孩子。”将几案上的印匣往前推了三寸，道：“把这个拿回去吧，太子所赐，好生收着。”

婉儿不知武后笑从何来，只觉得这笑声听得她心惊，直到多年后她才明白，这是野心的味道，带有攻击性的野心。

婉儿领了印匣退下，刚跨出殿门，就看见站在殿门的裴文瑛，看她那样子，似是已经站了很久，心中一怔，暗道：不愧是天后身边的人，果然行事细致周密，分寸得当。

婉儿双手抬至小腹，微微颔首，浅行一礼，裴文瑛亦回她一礼，二人无言，里面的人出来了，外面的，就该进去了。

裴文瑛一进殿便看见武后左手撑着脑袋，闭目养神，规矩地站在台下不动，直到听见台上的人开口，“如何了？”

裴文瑛道：“回天后，给众位太医瞧了，是个好方子，但有五味药用得古怪，须得先找人试过，方能验明。”

武后缓缓睁眼，目之所及却不是方才回话的人，只是看着屏风上的画，裴文瑛知道，天后看的，绝不是画。

武后今日试了婉儿的能力与胆量，却唯独没有试她的忠心。

裴文瑛试探道：“那孩子……”

武后收回目光，道：“是个机灵的孩子，至于她心里装的谁，现在还不是验明的时候。”

自婉儿从掖庭出来不过几日，且不说她是否知道当年的真相，就算不知，单单是身陷掖庭这一点，就离不开天皇天后下令。这个时候将忠心与否的问题挑明，显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把握不好，少了一个诱饵不说，若是折了一匹好马，那就是得不偿失了。况且郑氏还在她的手里，以上官婉儿目前的能力，她还没有赌博的本钱。

武后复又闭眼，“文瑛，准备轿撵，回宫吧。”

“诺。”裴文瑛道。

婉儿回到偏殿，洗漱完毕后只穿了一件里衣，草草披了一件外衫，秀眉微皱，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手里的子母印。

印章冰冷，她的手比印章还冷！

方才在正殿时，她只不过是看上去镇定自若，实则早已冷汗直流。武后探她的能力，探她的胆量，却唯独没有探她是否知道当年真相。是另有所图还是根本就不在意？今日武后提到母亲，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只是想要敲打压制她？

太子府一行，她只隐瞒了武后一点，那就是她曾经拒绝过太子的印章。她故意拒绝太子的印章，就是要让太子认为，她上官婉儿知道当年抄家的真相，除了想让鱼儿将钩子咬得更紧，更重要的是，此举，也让她有了成为垂钓之人的机会。若是太子真能助她了结了这深仇，刀山火海，也并非不可擅闯之地。

而她之所以瞒着武后这一点，那是因为她不得不承认，仇恨的种子，已经在她的心里发了芽，这个时候的她，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危险气息。

尽管在那对母子眼里，她只是诱饵和棋子。

拇指拂过印章上的刻痕，她倔强地咬咬牙。

天后和太子，她一个都不信！

“婉姐姐！”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婉儿被这娇甜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唰”的一下涨满了她的眼，忽然觉得，那些阴谋诡计带来的寒凉，都散到九霄云外去了。

“殿下？”，婉儿不动神色地将印章收好，温声道：“怎的还未就寝？”

太平不回答她的话，自顾自地将她拉起来，左看右看地上下打量，看她身上也没什么伤，才对上她的眸子，“阿娘没把你怎么样吧？”

婉儿心中一暖，这世上，除了母亲，殿下，大约是唯一一个会真正担忧她的人了吧。

婉儿启唇一笑，稳住太平胡乱在她身上乱摸的双手，看着她的双眸，郑重道：“妾没事，”又话风一转，“殿下若是再不休息，明日辰时太傅来讲学，可就起不来啦。”

一同跟进来的紫书也趁机打趣，“正是呢，奴婢们也这样说，可殿下躺在床上也不肯闭眼，非得命奴婢打探才人回来没有。”

“去去去，谁许你多嘴了。”太平不满地瘪嘴，挣开婉儿的双手，背过身去，欲盖弥彰道：“本宫那是今日游城，心有所感，心系我大唐子民才夜不能寐，别把本宫说得这么孩子气。”

太平说得一本正经，只是这最后一句话，心虚得连声音都小了。

婉儿见状忍不住笑，上前道：“那心怀天下的公主殿下，辛劳了一日，妾服侍殿下就寝可好？”

太平下巴一扬，骄傲道：“嗯，今晚你陪本宫睡。”

太子府僭越一回就罢了，她这样身份的人，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规矩呢？

“殿下，此处已是凤阳阁了。”婉儿压低声音劝到。

太平刚把眉头皱起，便听见紫书道：“才人就依了殿下吧，殿下方才担心了好一阵子，若是看不见才人，今日怕是真的要睡不着了。”

紫书所言不无道理，太平本就是因为担心她才没睡，再僵持下去，惹得太平明早起不来，可就真是她没有良心了。

婉儿沉思片刻，轻咬下唇，遂走至那个轻扬下巴的人的身旁，轻声道：“妾听殿下的。”

太平一听此言，烦恼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皱着的眉头哪里还有半点踪迹，只剩满面春风的喜悦，高兴地呵呵一笑，抓了婉儿的手，道：“走！到我的寝殿去。”

两个人先前都已经收拾过，回到太平寝殿并没有折腾太多功夫就躺下了。

太平今日累了，本就是强撑着困意非要等婉儿回来才肯睡，如今人就在身边，倒也安心了许多，不消片刻，便已是呼吸均匀，沉沉睡去了。

黑夜似乎永远有让人心神不宁的能力，与太平不同，婉儿是怎样都睡不着的。

天后与太子斗法，无论谁输谁赢，给太平带去的伤害都不可能是一朝一夕能够痊愈的，甚至，会成为她一辈子的心结。而她，若是真的报了仇，太平又该怎么办？

只是，尸山血海的冤仇，她怎能不恨？掖庭十多年的不公，她如何不怨？本该幸福美满的一生，又如何不可惜？还有她的母亲，本该是丞相府的少夫人，有爱她的丈夫和绕膝的儿女。

殿下，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婉儿心中悲叹，只觉得一颗心被搅得混乱，身旁的人似乎听到她心中所念一般，一个翻身，左手搭上了她的肚子，迷迷糊糊说道：“婉姐姐……”

婉儿忽然被太平抱住，连带着身子都绷直了，这个翻过身子的人，一张小嘴好巧不巧正好对着她的耳朵，于是那两个字便显得格外清晰。

“……别怕……”

婉儿心念一动，只觉得方才一片混乱的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不仅仅是因为这两个字，还因为太平滚烫的气息，烧得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婉儿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小公主的下文，深吸几口气压下这怪异的情绪，直到再一次听见那人均匀的呼吸，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只是梦话。

耳朵受不了太平灼热的气息，悄悄将头移开一点，侧过身子看着熟睡的殿下，莫名觉得心安了许多。

月光躲进了云层里，那个思绪混乱的人，也安静地睡去了。

关于武后和婉儿：在明知家仇的情况下，我文中的婉儿是不可能一来就对武后忠心耿耿的，而武后也明白这一点，但她有足够的自信驯服这匹千里马。婉儿除了身份有助于武后之外，她的机敏和才能也是武后看重的，要想成为天下的掌权人，单枪匹马肯定不行，武后和婉儿也会在一轮一轮的试探交锋中，成就可以名留青史的君臣之谊。

关于李贤和婉儿：婉儿对于李贤并不了解，她之所以有把握李贤能get到她所设计那层深意，是因为她了解赵道生，能让赵道生一心一意跟着的，不会是凡品。

——

太平：婉姐姐，抱抱~贴贴~

婉儿：殿下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撩人的！

李贤：上一章本宫还觉得自己挺聪明的，怎么这一章就被反将了一军嗫，打脑壳。

——

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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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