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纪尚小,不过三两杯下去就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伸出小手扒拉两下婉儿的裙子,醉呼呼道:“婉、婉姐姐……困、困了……”,迷迷糊糊地说着,眼皮子却总是不挣气的要合在一起。
婉儿低头一看这人,原本白皙的小脸已被染成了淡粉色,荔枝似的唇上还挂着一两滴酒珠,心中无奈叹气:明明不能喝还喝这么凶。伸手把人扶正,掰过太平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转头对李贤道:“太子殿下,公主醉了,妾先带公主下去休息。”
李贤偏头看了眼太平的情况,确实是醉了,吩咐道:“送公主到偏殿休息,吩咐厨房备一碗醒酒汤,再预备几件干净的衣裳一并送过去。”
下人得令退下,领着婉儿到了偏殿。婉儿刚把人放在床上,下人就端了热水和醒酒汤来。
侍女拿着拧干的帕子,给太平擦拭身子,刚开始擦手的时候还算顺利,到要擦拭脸和脖子的时候小公主却突然不安分了,哼哼唧唧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脑袋也摆来摆去的。
婉儿见状,上前轻拍了下侍女的肩膀,“我来吧。”,说罢接过侍女手中的帕子,跪坐在太平床边,温声道:“殿下,擦擦脸,会睡得舒服一些的。”
说来也奇,她就这么一句话就让方才还极不配合的人忽然安分了,乖乖的任由她“摆布”。
擦拭完后,伸手探了探醒酒汤的温度,不烫不凉,正适合饮用,俯下身子轻唤她两声,看到床上那人眉头不悦地皱了皱,似是要醒了,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婉儿鬼使神差地伸手抚摸她的眉,柔声道:“殿下,先把醒酒汤喝了,喝了醒酒汤,头才不会痛。”
床上那人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说出来的话让婉儿心头一怔,“神仙姐姐……你不在天上待着……怎么……到这里来啦?我、我也认识一个人,和你一样好看,还、还很厉害……”
婉儿被她说得双颊一烫,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胸腔又热又痒,好像喝醉酒的,不是殿下。
慌乱地收拾好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趁着这人似醒非醒的,抓紧时间喂她喝了醒酒汤,服侍她睡下了。
和风吹落一叶青竹,尖锐的一头轻轻点在湖面上,荡起层层涟漪,直到整片竹叶平躺在湖面上,那一圈圈的波纹才悄悄散去了。
青竹并不知道坠落会泛起涟漪,清湖似乎也不知道它自己泛起了涟漪。
风吹柳动,春日已经隐在山后,宴会散去,现下,已是黄昏了。
“还在睡吗?”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婉儿一回头,正是太子李贤,恭身道:“参见太子殿下。”
李贤抬手示意免礼,“你今天一直这样守着?”
婉儿道:“如今虽是春日,气候还是有些寒凉的,殿下喝多了酒,睡着不舒服容易踢被子,妾守着,会好些。”
李贤找到凳子坐下,轻笑一声,“倒是难为你了。”
他虽是在笑,却听不出任何情绪,不冷不热,像掖庭的宫女背宫规一样,毫无感情。
婉儿并不作答,给他倒了一盏茶,退到一边了。
“殿下。”
听声音,是赵道生,婉儿用余光看去,他的手里还有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个印匣。
赵道生将匣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方子母印,用的是寿山石,晶莹脂润,色泽斑斓。
这印章有何玄机?
“这是当年上官老师留给本宫的课业。”李贤道。
上官老师?
这么些年,大唐只有一位上官老师。
婉儿心头一震,面上却是平和,中规中矩道:“殿下何意?”
李贤道:“当年老师为磨炼本宫心性,给了本宫一块寿山石,说是雕一方子母印出来,只可惜,本宫还未雕好,他就……”,他轻叹一口气,道:“如今交给你,也算了却本宫一桩心事。”
当今世上,已经很少有人敢提起上官仪,而此刻太子却拿出一个和上官仪有关的陈年旧物出来,其目的,不言而喻。
第一个,这是她出掖庭后第一个想要利用她的人。自她入凤阳阁的第一夜就想过,她身份敏感,如今又伴读公主,距离天后也算是近侍,朝堂局势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要打破表面的平静,就需要一颗石子。
她就是那颗石子!
宫中流言,太子并非武后亲生,这时候太子拿出这方子母印,目的必定不单纯。
只是没想到,这人来得这么快。
“子母印雕琢不易,寿山石亦是难得,雕印实为静心,如今子母印成,妾想,祖父更希望这方印在殿下手里。”婉儿道。
李贤喝了一口茶,并没有收回印的意思,道:“收下吧,你家里留下的东西,”,他顿了一下,似叹非叹,“没多少了。”。他起身理了理衣袖,话却是对赵道生说的,“天色已晚,今日是回不了宫了,吩咐底下人好生伺候公主才人就寝,再传个信儿到宫里,说公主明天回去。”
“诺。”赵道生应声。
锦质衣角掠过门槛,屋子里留下了一方子母印。
手指颤颤巍巍地触上印匣里的石头,只一碰,凉意就顺着手指冷到了骨头。
冰冷的石头,温热的手指。
冰冷的屠刀,温热的鲜血!
她冷得秀眉微蹙,却不肯后退半分,整个人好像被冻住似的,进不得,退不得,心中的不甘化为火焰,融化了那冰,湿润了眼。
“婉姐姐。”
听到声音,婉儿胡乱地擦去眼角的泪,压下心中的波澜,转过头,又是一副温润模样,“殿下何时醒的?”
房中灯火虽然亮着,但整体偏暗,况且公主刚醒,应该看不出她脸上的痕迹吧。
太平从床上坐起,“有一会儿了。”
有一会儿了,那方才她与太子的对话……
方才的冰冷之感再次袭来,冻得她走不动道:若是殿下知道了那些事,若是殿下知道,她并非没有想过报复……
心中一阵刺痛,藏在袖里的手死死地戳着掌心的肉,终是缓过了心中的那阵刺痛。
倒是太平先打破沉默,“婉姐姐,你要是想哭就哭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还是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是了,她离她这么近,怎么看不见呢?
婉儿轻轻摇头,答非所问,“殿下饿了吧,妾去熬些粥来,暖暖胃。”
太平沉默片刻,看她淡红的眼角,也不逼问她,缓缓道:“让下人去吧,你累了一天,沐浴歇息吧。”
“诺。”婉儿道。
下人伺候二人用膳沐浴,等到太平再躺在床上的时候,已是月儿高高了。
婉儿给太平盖好被子,正要回自己塌上,刚转身,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你去哪儿?”太平问。
“妾回塌上就寝。”婉儿答。
手腕上的手不松反紧,“婉姐姐,你陪我吧。”
婉儿转身对着她,想要借着行礼收回手,躺着的那人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殿下,这于礼不合。”
太平道:“这里不比凤阳阁,我睡不惯,黑漆漆的,吓人。”
婉儿听着她可怜兮兮的语调,终究是忍不下心,除去外衫上了床。
躺在床上的两个人不闭眼,也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听太平道:“婉姐姐,我知道你有心事,你不愿说,我也不问。可你若是心里难受了,别憋在心里,我一旁看着,心里也难受。若是找不到地方哭,一定要来找我,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哭鼻子的。”
太平嗓音绵绵的,像蝉丝一样裹住她的心,身体好像,也没用那么冷了。当朝公主,如此待她,怎么不让人敢动呢,“嗯。”
说来惭愧,素日里出口成章,写文时文不加点的上官才人,此时好像只能吐出这一个字。
“不过你明日可不许哭了,不然我今日可就白喝了那么多酒了。”太平话风一转,不再像方才那样绵绵的,这句话的语气,才像是一个孩子的口气。
婉儿听她这话,联想到三日前殿下问她想不想出宫,心中一暖,“殿下今日是故意喝醉的,是想拖到宵禁,回不了宫?不回宫,是想明日带妾逛长安城?”
太平闭上眼睛,顺带呼出一口气,道:“对呀,出来半天要是只待在太子府,那我带你出来,有什么意思嘛。”
婉儿被她这顽童似的小语气逗得一笑,也被她勾起了玩心,“殿下今日此举,也有不想回宫听学的缘故吧。”
太平被戳中心思,猝不及防哽了一下,随即换上一副理所当然的不服气的语气,“嗯,本宫就是故意的,怎么,上官才人怕了?”
婉儿顺着她的意思,“对啊,妾怕了,公主有陛下天后宠着,自然不怕,妾一个小小才人,当然害怕啦。”
感受到被窝一阵蠕动,忽然一双温暖软糯的手覆上了她的,婉儿顿觉大脑一阵轰鸣,只听得见那人极其认真的语气,“不要怕,今后,本公主宠着你。”
她对她说不要怕,她是看见了她今天的泪痕,才对她说不要怕。
很少听见太平这样认真的语气,婉儿只觉心中一热,又有点自责:原来,还是让她担心了。
婉儿望着洒进来的月华,缓缓道:“殿下想听听妾祖父的事吗?”
“嗯。”太平闭着眼睛,尾调上扬,表示愿意。
婉儿道:“祖父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他涉猎经史,善文辞,懂音律。内文学馆的藏书楼里有他参与编纂的一本《瑶山玉彩》,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与祖父有关的东西,后来读的东西多了,才知道他还和房梁公[1]一起修纂了《晋书》。我并不想他,但总是忍不住幻想他和父亲到底是长什么样子的,是高是矮,身材圆润还是健硕,会不会像今天看到的那些人家那样,留着长长的胡子。殿下有……”
她转头,本想问她今天有没有看见那户人家男人的胡子,却发现这个握住她手掌的小公主,已经睡着了。
婉儿忍不住一声轻笑,“看来的确喝的有点多。”,说罢侧身抬手给她拉了下被子,望着她安睡的脸,也渐渐睡去了。
太子府正殿,李贤正点着灯雕刻印章,赵道生拿着一件披风走过来,披在他身上,“殿下早些歇息吧,仔细熬坏了眼睛。”
李贤瞥他一眼,轻蔑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会因为她不接受而迁怒于她?”
赵道生蹲下身子,将烛火望太子面前推了推,“奴是担心殿下的身子。”
李贤呼呼几口吹掉印上的碎屑,比着烛光照了照,又开始新的雕琢,“我本来也没想过一方印就能拉她过来,只是想探探她究竟知不知道当年的真相。若是她收了,便是不知道,可若是拒收,”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赵道生的眼睛,“那便是知道了。”
他翻看了几下手里的印,已经差不多快成了,信手把手里的家伙事儿望桌上一丢,整个人躺靠在椅子上,“若是知道,后头的事,也就好办了。”
他今日宴请太平是假,送婉儿子母印是真,就算太平不喝醉,他也会想办法把那方印给她。
月色如银,赵道生知道,今日的太子,应该能睡个安稳觉了。
[1]房玄龄
——
太平:脸和脖子只能婉儿来擦。
婉儿:殿下睡觉,也不怎么踢被子。
——
捉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