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光一点点地消失,夜色升起。
季舒在寒夜中前行,一阵风挂过,树枝上的积雪被吹散,落在头上,瞬时就化成了水,冻得人一激灵,再顺着头皮流下,打湿了发丝。
曾经有过一个下雨天,她出差时忘记带伞,被骤然而至的大雨浇得浑身湿透。找到公交站台匆忙躲雨时,她接到了客户的电话,说临时取消见面。她知道,有个更为强劲的对手存在,客户已是更偏向对方。
挂完电话,她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并且开始怀疑,自己不适合做这一行。但就这么放弃,她又是不甘心。躲在站台内,她编辑了一条信息,反复检查了几遍后,发送给客户,希望再争取一次见面的机会。
她边在等着公交车,边等待着客户的回复,胳膊上挂着的风衣没有披上御寒。很幸运,客户说可以给她二十分钟,她立刻赶去,抵达见面地点时才穿上外套,看起来一切正常。
客户虽已对她不耐烦,但她还是用足了这二十分钟。而最后离开时,脚边的水滴暴露了她的窘迫。客户看了她一眼,说你回去吧。这是彻底没有机会了,可回去后两天,她接到了客户的电话,她拿到了那笔业务。
那时她隐约感知到,对方最终偏向她的原因是看中了她这个人身上的坚持,只有一线生机时,她都会用力争取。
这种东西,是能打动人的。有时化解不可能的,就是靠着这样超乎常人的坚持。
在这条繁华的街道上,余光处是巨大的屏幕,是各大奢侈品的宣传图。季舒只看了眼,如今已没有进去血拼一番的冲动。
她仍记得给自己买第一个包的时候,那一年,她的收入骤增,但她依旧保持着原有的消费水准,努力攒着钱。去香港出差时,她被同事怂恿着一起去逛街,说这里买奢侈品很划算,还被挪揄了她太抠门。那时的她,在同事间的确算得上抠门。家中开销大,她几乎只买实用的东西。同事跟她说,我们出去也要装点门面,人就是得靠衣装的,你整天就背那一个包,腻不腻啊。
走入门店时,她的确是心动了。看到一只包,她下意识想发信息问何烨,这只包好不好看。但那只包有点贵,这是个不理智的决定。她管不到他的钱,她也藏了心眼,没有告诉他,自己今年的收入涨幅很大。于是,她没有告知任何人,自己买了单。回家后,她没有跟他们说,去他家那边的聚会时,她想要炫耀,但又怕被看不起,所以一开始都没敢背去过,只是用来通勤。
巨幅广告牌已在身后很远,季舒想到那样的过去,才惊觉那已经离自己很远了,而她也有过那样的过去。
她是变化太多,但她又无法理解何烨的变化,他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自私,他为什么会对她毫无同理心。有时他的自私薄凉,让她觉得恐怖,她永远做不到他这样。
入夜后,天更冷了。缩在羽绒服里的上身是不冷的,可是,未被遮盖的小腿,只穿了条牛仔裤,被寒风钻入侵袭着。走了这么久,不知雪地靴浸湿了没有,脚趾都是僵硬的,无从感知湿意。
她却不能停下,停下只会更冷,只能用行走来获取一点暖意。
鼻尖呼吸着冷空气,双手蜷缩在口袋中,她难受到想大哭一场,但却是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时而经过人行道,时而路过住宅区,还穿过一个小公园。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也知道自己疯了,甚至在怪着那个人,如果他不出现,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
不知走了有多久,终于抵达时,季舒看着前边的大门,停住了脚步,问着自己,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很清楚,老天永远不会给人一颗药到病除的解药,永远让人承受着痛苦,逼着人挤出一丝决心,做点什么让痛苦缓慢地消除。
但是,她已经痛到想饮鸩止渴。
她看到了自己的软弱,她奢侈地给了自己二十分钟。
方恺到家后,冰箱里依旧是没有食物。他点了外卖,但家里没有酒了,他今晚很想喝一杯。
当他觉得压力大,或是情绪不够稳定时,他会喝上一杯,让神经放松。有时他会连着一个月都晚上在家喝一杯,然后再戒酒一段时间,应酬除外,但他这次不是因为工作。
这不是个好习惯,但为了精神健康,他愿意让渡些身体健康。没办法,有时候这两者就是矛盾的。
家附近有个超市,里面有卖他常喝的酒。于是刚到家没多久,他又拿起外套,走了出去。
外头的天已经彻底黑了,方恺走出来时,就已经后悔,点个外送也差不了多久,他怎么就等不及。
走出小区,超市应该是在右侧的方向,他往左看了眼确定判断。可转头时,他就看到了前边一个人转过身离开,那人站在路灯旁的阴影处,他无法看的真切。
即使有过一瞬,他觉得那个身影很像她,但又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绝无可能。
判断作出时,方恺就转身向右走去。
可是,他的脑海中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纠结,他迅速回头向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跑去,没有亲自确认过,他就无法说服自己。
“季舒。”
听到自己的名字,季舒下意识停住脚步,转过身寻找声源,就看到了他向自己跑过来。他跑得很快,快到时,又及时刹车,稳当地朝她走来。
其实她刚刚又多等了五分钟,想继续再给五分钟时,她掐断了念头。可看着面前的他,她想的却是,走正确的道路总是艰难的,因为老天偏爱给人诱惑。
见到他,她反而想逃离此地了,可她被钉在了原处,无法动弹。
方恺没抱过希望,可看着那人停下时,不知是不是跑得太快,他都忘记了呼吸。她站在路灯下,毫无疑问,是她。
“你怎么在这?”
“我散步走到了这里。”好像怎么解释都说不清,说得清也会被他一眼看穿,季舒勉强笑了下,“早知道会碰见你,我就该买点东西给你送个礼。”
“那你现在去买也来得及。”
见他神色认真,季舒随之问了句,“你想要什么?”
“给人送礼的,不就是水果鲜花吗?”
“鲜花?”
“别买菊花就行。”
季舒被他逗笑,可想起昨天的危险情形,她又收敛住了笑,“你别乱说话。”
“好。”方恺见她裹在了羽绒服里,脚上雪地靴的边沿处,颜色深了几分,“冷不冷?”
“还行。”见他不信的样子,季舒又补了句,“一直在走,怎么会冷。”
方恺没有问她,为什么会过来找他,他不会戳破她的借口。他想碰下她的额头,看她有没有发烧,但他不能这么做,“身体好点了吗?走这么久不累吗?”
“完全好了,不累的。”
方恺看着她,再一次问了她刚刚在电话里就问过她的问题,“发生什么事了吗?需要我帮忙吗?”
如果是现实层面的问题,没有托大,他肯定能帮她解决。他虽然不在京州,但方家在京州的积累算深,关系网足以解决她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实在不行,他还能用钱解决,不过是花多花少的区别。
过去的二十多分钟里,季舒在反复开导着自己,甚至都觉得自己在无病呻吟。这点痛,到底算得了什么?
可是,看到他时,她没办法不觉得,自己是委屈的。虽然这种委屈,从没有资格在他面前展现,但她就会忍不住觉得她的痛,就是合理的。
季舒摇了头,“没有,我挺好的。”
如果你挺好的,那为什么要来找我?如果不是遇到实际的问题,那大概率就是那个家属的问题。
方恺内心想笑,想质问她,你把我当什么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知道我一定会理你的,是吗?
可是,在他的个人情绪之前,他更清楚,她这样的性格,放任着自己的不理性,几乎是在求救。
“真的吗?”
季舒嗯了声,又十分蹩脚地转移了话题,“对不起,我昨晚有点事,不得不赶回来。这样很不好,真的非常抱歉。”
“没什么,是昨天的意外差点耽误了你的事情。”面对这样抱有歉意的她,方恺只能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别提这件事,你一提我想起来就头疼。”
她要再提,他估计真要不耐烦了,季舒应下了,“好。所以工厂那边,都差不多解决了吗?”
“是的,会在赔偿上做到位。有方禹在盯着,我不需要留在那儿。”方恺回答完后反问了她,“有没有你这样的下属,要求老板晚上站在零下的户外,跟你汇报工作。但凡我这么要求你,都会被你在心里骂好几遍吧。”
季舒被他逗笑,她早已对他没有惧意,“不会,我很敬业的,你不知道吗?”
“没看出来。”
季舒皱了眉,不知他是真话,还是玩笑,“为什么?”
“你不该在那,我让你走,你偏不离开。至于你为什么在那里,估计是你上司让你去的。所以,等我有空,会跟他谈下这件事。”
看着他认真的神色,季舒内心慌了,她不相信他会这么做,但又没什么不可能,她清楚他做事的手段,“你真的要把我放在火架上烤吗?”
“为什么是放在火架上烤?”方恺看着她慌张却竭力淡定的脸,他明明知道她心情不太好,可是面对这样的她,他又没法不欺负她一下,“我只是让他知道,别管不该管的事,别把下属派去危险的地方。”
季舒分不清,此时的他,到底是哪一面。更是懊恼自己没事找事,若是他没看到自己,大概率就忘了这一茬,结果,她直接让自己雪上加霜了。她咬着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无法跟另一面的他轻易开玩笑,说话都是要谨慎的。
难得见她如此带呆,咬着唇为难的样子都格外可爱,本想要再逗她一下,可方恺又怕她真被吓着了,“我开玩笑的,这就吓着了?”
内心松了口气,怒意顿生,季舒瞪了他,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过头就离开。
方恺没料到她真生气了,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臂,“我真开玩笑的。”
“你觉得把我吓到很好玩吗?”
他这是把她给惹怒了,方恺难得为自己找了借口,“我以为开个玩笑,能让你心情好点。”
季舒都给气笑了,“你有病吧。”
“对,我有病。”方恺松开了手,路灯照在她带着怒意的脸上,他的确有病,觉得这样生气的她,都要比刚刚温顺地说自己很好的她,要好看许多,“终于有力气跟我生气了?”
他这一句话,是把她给架住了,她没法再跟他生气,否则显得她很小心眼。
“我一直很有力气。”
“好,你最有力气了。”
他的口吻,跟哄小孩是的,季舒忍不住又瞪了他,“你很烦。”
她对自己变得毫无防备时,方恺却是愈加烦躁。他无法接受不道德的关系,但她为什么又要在他决定彻底远离时,让他动摇决心。
下过雪的夜里,四下无人,远处的车辆疾驰声格外明显,压在树枝上的雪化不开,可枝叶却会承受不住,无力垂下时,积雪随之掉落,是窸窣的声音。
路灯下的他们,光明正大,却又禁不起审视。
寒冷本该让头脑清醒,可是平日里被他们挥霍无度的自制力,此时却是缺位。
方恺无法忍受这样的模糊地带,不论她的回答是什么,他都要问出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季舒看着他,没有说话。她只知道她想来这,但不知道来这的目的是什么。
算了,所有的罪名,都由他来承担。
看着沉默的她,方恺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第 5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