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暑的余威尚未散尽,风中却已悄悄捎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像一句无声的耳语,预告着季节的流转。庭院里那几株枫树的顶端,已有几片叶子迫不及待地染上了一抹焦灼的、试探性的红,在满目尚绿的丛林中,显得格外醒目,甚至有些刺眼。
关于那柄蝙蝠扇所代表的“良缘”,似乎正逐渐从模糊的背景走向清晰的前台。母亲开始更频繁地带着樱子出席一些更为私密的茶会或观剧活动,与会者虽仍是身份相当的夫人小姐,但樱子能敏锐地察觉到,其中某几位望向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更为直接的、评估与权衡的意味。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欣赏一件艺术品,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纳入家族传承的、珍贵的“器物”,考量其光泽、其质地,是否与自家的收藏相得益彰。
一次茶会上,一位与母亲交好的夫人,拉着樱子的手,细细打量她的指甲形状和手腕的线条,啧啧赞叹:“真是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合宜。这样的女儿,也不知哪家有福气聘了去。”那语气亲切,却让樱子感到自己像一匹被展示的丝绸,被人摩挲着料子,评论着织工。
她脸上依旧挂着温顺得体的微笑,指尖却在宽大的袖中微微蜷缩,指甲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确切的痛感。这痛感奇异地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仿佛一个溺水者,靠着这一点自残般的刺激,确认着自己尚未完全沉没。
茶会归来,夜已深了。她屏退阿园,独自一人留在昏暗的茶室。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檀香与抹茶的微苦气息。她跪坐在蒲团上,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透过樟子纸门,漫射进来一片朦胧的、青灰色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室内物体的轮廓。
她的目光落在壁龛里那一幅挂轴上,那是父亲珍藏的一幅俳句,墨迹苍劲,写的是秋日寂寥之景。她自幼习字,懂得欣赏笔锋的力道与布局的疏密,此刻却觉得那一个个墨字,都像是一道道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钉在这符合“风雅”的、既定的命运之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冲动,如同地底奔突的岩浆,在她冰冷的外表下寻找着出口。她猛地站起身,走到案前,摸索着铺开一张纸,甚至来不及研磨,便抓起半干的墨块,用力在砚台上胡乱磨了几下,蘸饱了那浓稠得近乎狰狞的墨汁。
她不再去想笔法,不再去顾虑格局,只是凭着胸中那股翻腾的、无名无状的郁气,任由手腕带动毛笔,在纸上疯狂地划动。不是写字,也不是作画,只是纯粹的、发泄般的涂抹。浓黑的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交叠、渗透,形成一片混沌的、狂乱的阴影,如同她此刻无法言说的内心。
直到手腕酸软,直到那团墨色几乎覆盖了整个纸面,她才颓然停下。喘息着,在朦胧的月光下,看着自己创造的这片“混乱”。这与她平日里所见的、所创造的一切“美”都背道而驰,它丑陋,它失控,它毫无意义。
然而,就在这片混沌的墨色中心,因墨汁浓淡不均,竟偶然形成了一小块奇特的留白,形状扭曲,像一只挣扎的眼睛,又像一道撕裂的伤口,正无声地凝视着这黑暗,也凝视着她自己。
她伸出颤抖的、沾满墨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片留白。冰凉的纸面,粗糙的墨痕边缘。忽然,一滴温热的水珠毫无预兆地坠落,正好砸在那片“眼睛”般的留白上,晕开一小圈更深的湿痕。
她竟哭了。没有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滑过脸颊。这泪水,不是为了悲伤,也不是为了恐惧,而是为了这片由她亲手创造的、不被任何人理解和期待的“混乱”,为了这片混乱中,偶然显现的、属于她自己的、真实的“留白”。
第二天清晨,阿园进来收拾时,发现了那张被揉皱后又小心展平、藏在书卷底下的墨迹。她看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那浓重的黑色让人心惊,小声嘟囔着:“小姐怎地把纸污了……”
樱子正对镜梳妆,闻言,手中的玉梳微微一顿。镜中的她,面容依旧完美无瑕,眼眸沉静如古井。只有她自己知道,昨夜那场无声的风暴,已在心底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那片混沌的墨与偶然的留白,像一颗秘密的种子,埋在了她灵魂最深处那片精致的荒芜之中。
她微微侧首,对阿园露出一个极淡、却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的笑容,轻声道:“是啊,不小心污了。收起来吧。”
窗外,那几片早红的枫叶,在晨光中红得愈发炽烈,仿佛在用尽最后的生命燃烧,预告着一场无可避免的、绚烂而残酷的秋之审判。而她心底那株渴望自由的幼芽,在经历了夏的焦灼与暗夜的混乱后,似乎也悄然褪去了几分天真,增添了几分沉默而坚韧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