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在八月达到了顶点,连拂过廊下的风都带着灼人的气息。庭院的池塘水位下降了些许,露出边缘滑腻的青苔,几尾锦鲤恹恹地躲在莲叶的阴影下,嘴巴一张一合,仿佛连呼吸都耗费着极大的气力。整个宅邸像是被投入了一只巨大的、无形的蒸笼,连时间都被这酷热熬煮得黏稠而缓慢。
那柄蝙蝠扇被妥帖地收在了精美的扇匣里,如同一个被暂时搁置,却远未终结的议题。母亲不再频繁提及,但那种无声的期待,如同这闷热的空气,无所不在地弥漫着。樱子能感觉到,那关乎她未来的网,正在以一种更细致、更不容抗拒的方式,在她四周悄然收拢。
她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常常整个下午,只是坐在通风的廊下,望着庭院里被烈日炙烤得有些发白的沙砾地,目光空茫。女侍们以为她是被暑气所困,体贴地送上冰镇的麦茶与团扇,却不知她内心的焦渴,远非一杯凉茶可以缓解。
一日,她在父亲的书房外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低语,提及“京都”、“师承”、“技艺精进”等词。她的心莫名地一动。父亲年轻时曾师从京都一位著名的画师,这是她幼时便知晓的,却从未深思。此刻,这些词语却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星火花,短暂地照亮了某种模糊的可能。
当晚,她罕见地主动向父亲问起了京都的往事。父亲似乎有些意外,随即眼中泛起一丝追忆的光彩。他谈起岚山的红叶,鸭川的流水,谈起那些在画坊里度过的、专注于笔墨与意境的青春岁月。他的语调里,带着一种樱子极少听到的、近乎纯粹的怀念与热情。
“那时啊,”父亲微微眯起眼,仿佛穿透了时光,“心中只想着如何将一片叶子的脉络,一朵云彩的神韵,捕捉到纸上。外界的一切纷扰,似乎都隔绝了。”
“隔绝……”樱子在心中默默咀嚼着这个词。父亲所言的“隔绝”,是为了更深入地投身于所爱之事。而她所经历的“隔绝”,却是被剥夺了选择所爱之事的权利。同样是身处一方天地,心境竟是如此天差地别。
“那么,”她鼓起勇气,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父亲后来为何回来了呢?”
父亲脸上的追忆之色淡去了,恢复了平日那种沉稳持重。他轻轻呷了口茶,淡淡道:“身为长子,总有需要承担的家业与责任。那些风雅之事,终究是年轻时的一段闲情罢了。”
“闲情……”樱子垂下眼眸,不再发问。心中那刚刚燃起的一星火花,仿佛被泼上了一盏凉茶,嗤的一声,熄灭了,只留下一缕带着苦涩余味的青烟。原来,即便是父亲,那样曾经向往过广阔天地与精神专注的男子,最终也回到了这既定的轨道上,并将那一切视作“闲情”。那么,她这深闺中的女子,那点微不足道的、对“不同”的渴望,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镜中那张被众人赞誉的脸。第一次,她伸出手,不是抚触,而是用指尖用力按住镜面,仿佛想穿透那层冰冷的玻璃,抓住镜中那个影像的灵魂。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究竟是谁?”她在心底无声地问,“除了这张脸,除了这‘樱子’的身份,你,还剩下什么?”
镜中人无言,只是用那双温润清亮的眼眸,回望着她,那眼眸深处,似乎也藏着一片与她此刻心境相同的、荒芜的寂静。
夜深了,暑热稍稍退去些。她推开窗,让微凉的夜风涌入。天空中挂着一弯细瘦的残月,清辉冷淡,远不及祭典那夜的烟火绚烂,却自有其恒久、孤高的意味。一只夜枭在不远处的林中叫了一声,声音凄清而突兀,划破了夜的宁静。
她忽然想起古籍中读到过的“曜变天目茶碗”,据说那釉彩中能幻化出星辰宇宙的光辉,是窑变中偶然诞生的、不可复制的神品。那样的茶碗,一生或许只为在出窑的那一瞬,绽放出惊心动魄的美,而后便被珍藏,或被损毁,其命运同样不由自己。
那么,她这被世人称颂的美,是如同那精心绘制的、可被复制的家纹,还是如同这“曜变”一般,是天地间偶然的、孤绝的产物?若是后者,那被珍藏于华屋,与被弃于荒野,又有何本质的区别?终究,都是身不由己。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自由。如果结局早已注定无法掌控,那么,在这被既定的路途上,她是否至少可以,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保留一点点不为人知的、属于“曜变”的、奇异的光辉?哪怕那光辉,永远无人得见。
她轻轻合上窗,将残月与枭声关在外面。屋内,灯火如豆,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那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而坚定地,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内在的“窑变”。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那破茧而出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