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宿处,是渔夫用废弃的船板搭就的简陋窝棚,勉强能遮些风寒。夜里,听得见江水拍岸,永无休止的、温柔的咆哮,如同大地深沉的呼吸。樱子蜷在铺了干草的地上,身上盖着织户女主人给她的那件旧棉袄,气息里还残留着染坊的靛蓝味道,与此刻江水的腥甜、水草的腐殖气息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的、属于流浪的嗅觉印记。
她并未沉睡,在半梦半醒间,思绪如同江上的雾霭,飘忽不定。她想起老僧那澄澈的眼神,想起织户女主人在她离开时那欲言又止的、微微发红的眼眶。这些短暂的羁绊,如同她沿途捡拾的、温润的鹅卵石,被她珍重地收藏在记忆的行囊里,沉甸甸的,却并不使她感到负累。它们是她与这世界真实联结过的证明,不再是缠绕的丝线,而是锚点,让她在漂泊中,不至于完全失重。
天光未亮,她便起身。用冰冷的江水洗了脸,寒意刺骨,却也让头脑格外清醒。她沿着江岸继续向南,脚步踏在湿润的沙砾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晨雾浓得化不开,将远处的山、近处的水都融成了一片乳白的混沌。她行走于这片混沌之中,身影模糊,仿佛自己也成了这雾的一部分,无所依凭,却又无处不在。
晌午时分,雾散了些,她遇见一个在江边修补渔网的老人。老人的脸如同被风浪雕刻过的礁石,布满深壑。他并不抬头,枯瘦的手指却灵巧地穿梭在破损的网眼间,那动作带着一种历经岁月磨洗后的、近乎禅定的韵律。樱子在一旁静静看了许久,直到老人停下,拿出竹筒喝水,目光才落到她身上。
“姑娘,不是这里人吧?”老人的声音沙哑,如同摩擦的砂纸。
樱子点了点头。
“要过江?”老人又问,指了指雾霭后方隐约的渡口影子。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要过江,只是觉得,该沿着这水流的方向走下去。
老人不再问,只是指了指身边一块平整的石头,示意她坐下休息。他从身边的瓦罐里倒出一碗浑浊的、带着焦糊味的粗茶,递给她。樱子双手接过,那碗沿有着缺口,茶汤温热,入口苦涩,却有一股蛮横的暖意,直通四肢百骸。
两人便这样沉默地坐着,望着江心几只捕鱼的鸬鹚,时而潜入水中,时而叼着银亮的鱼儿浮出水面。阳光终于彻底驱散了雾气,江面波光粼粼,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江水,看着平缓,底下却有暗流。”老人忽然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对她说,“人也一样。面上看着如何,心里头的漩涡,只有自己晓得。”
樱子心中微微一震。她捧着那粗糙的陶碗,感受着那残留的温热。这陌生老者无心的话语,却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动了她心扉深处某把沉寂的锁。她这些时日的行走,看似平静,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对过往的审视、对未来的惶惑这些“暗流”在涌动?只是她已学会与之共存,不再试图抗拒或驱散它们。
她站起身,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将空碗放回原处。老人摆了摆手,目光又回到了手中的渔网上,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继续前行。道路渐渐离开了江岸,折入一片丘陵地带。山不高,却连绵起伏,仿佛大地温柔的呼吸。她走在寂静的山道上,两旁是茂密的、在秋风中变了颜色的杂木林。枫树如火,银杏似金,乌桕的叶子则呈现出一种秾丽的、近乎紫色的红,层层叠叠,交织成一幅绚烂到极致的、却又转瞬即将凋零的锦绣。
这极致的美,带着一种物哀的、令人心碎的意味。樱子放缓了脚步,穿行于这片色彩的海洋中。她不再仅仅是欣赏,而是用身体去感受——感受脚底落叶的松软与清脆,感受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投下的、斑驳而温暖的光斑,感受山间清冽的空气充盈肺腑。
她在一棵极其高大的、叶子已完全金黄的银杏树下驻足。风过时,万千片小扇子般的叶片齐齐脱离枝头,纷扬而下,如同下了一场金色的、无声的雨。她仰起头,任由那些叶片落在她的发间、肩头。那一刻,她心中一片澄澈,无悲无喜。
她想起了庭院里那些早樱,它们的凋零,是被期待的、符合时宜的,是一种被纳入审美范畴的“哀愁”。而眼前这满山遍野、无人欣赏、只是遵循自身生命节律的绚烂与凋零,才是真正自由的、壮阔的生命仪式。
她不再是那需要被呵护的、短暂的樱,她可以是这山间任意一棵树,经历风霜雨雪,在寂静中生长,在绚烂中凋落,自在,且自为。
夜幕降临时,她寻了一个猎人留下的、空置的山间小屋。屋里只有一堆干燥的柴草和冰冷的土灶。她熟练地生起一小堆火,橘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黑暗与寒意,在她沉静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从行囊里拿出干粮,就着火光慢慢吃着。屋外,山风掠过林梢,发出如同潮水般的呜咽。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夜枭的啼叫,更添空山之幽寂。
她却并不感到害怕。这寂静,这黑暗,这孤独,与她内心深处某种东西达成了和谐。她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感受到心脏平稳的跳动。她存在的本身,在这荒山野岭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真实而坚定。
她拨弄了一下火堆,火星噼啪一声,向上蹿起,随即又黯灭下去。
自由是什么?
它不再是远方的目标,不再是需要挣脱的枷锁。它或许,就是此刻——在这陌生的山野,独自一人,守着这堆微弱的篝火,内心却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的平静与力量。
她知道,明天,山路依然会向前延伸,或许会有风雨,或许会遇到新的艰难。但那都没有关系。
她蜷在火堆旁的干草上,合上眼。唇边,似乎浮现出一丝极淡、极淡的,如同这秋夜月光般的笑意。
她已在路上。而这路本身,就是她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