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染坊外的银杏树披上了一身金黄。风过时,叶片如同碎金,簌簌落满庭院,覆盖了染缸旁石板路上常年积累的、洗不去的斑斓色迹。樱子站在树下,仰头望着那炫目的、近乎悲壮的金色。她在这家织户已停留了数月,身体渐渐适应了劳作的强度,手掌的茧子厚了,臂膀也有了力气。然而,内心深处,某种东西却开始悄然骚动,如同蛰伏的虫,感知到了季节更迭的召唤。
她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惊惶无助的女子。她熟悉了每一种染料的脾性,能分辨“露草色”与“天色”之间微妙的差别,知道如何借着风力,让一匹长帛在竹架上舒展得最为完美。织户夫妇待她如家人,饭桌上会多一块鱼,天冷时会给她一件厚实的旧棉袄。这份安稳,是她逃离后从未奢求过的温暖。
可正是这份温暖,让她感到一丝隐约的不安。这安稳,与昔日宅邸中那种无微不至的呵护,本质上有何不同?无非是换了一种形式,将她纳入另一个既定的轨道罢了。她在这里,是能干的帮工“阿樱”,不再是“樱子小姐”,但这新的身份,依然是被定义的,被这织机、染缸和这方小小的院落所定义。
一日,她替女主人去镇上送一批染好的布给合作的商户。事情办得顺利,她便在镇上的街道信步走着。不同于祭典时的喧闹,平日的市镇有着它固有的、缓慢而真实的脉搏。她看见铁匠铺里飞溅的火星,听见豆腐坊里石磨转动的沉闷声响,闻到刚出笼的馒头散发出的、带着甜意的麦香。
在一个街角,她看到一个说书人,被一群粗布短打的民众围着。那人正讲到《源氏物语》中,六条御息所因爱生恨,魂魄出窍作祟于情敌夕颜与葵之上的段落。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将那种贵族男女间幽微、执拗而又绝望的情感,用一种市井的、略带夸张的方式演绎出来。
樱子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听着。那些曾经在她看来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属于那个阶层的爱恨情仇,此刻隔着劳作与流汗的日常听来,竟显得如此遥远,如此……不真切。如同观看一场华美却隔着一层琉璃的戏剧。那些纠缠、嫉妒、忧伤,在生存的粗粝面前,仿佛失去了大部分重量。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那隐约的不安源于何处。她逃离的,不仅仅是那座宅邸,更是那种被精致情感和繁文缛节所包裹的、悬浮于真实生活之上的生存方式。她在这里获得的安稳,固然可贵,但若就此停驻,她或许将永远只是从一个较小的笼子,跳入一个较大的笼子,本质并未改变。
真正的自由,或许不在于身处何地,拥有何种身份,而在于心灵能否持续地保持一种“在路上”的状态,一种不断打破自身边界、拥抱未知的勇气。
当晚,她向织户夫妇提出了辞行。女主人沉默了很久,往她的行囊里塞满了干粮和几个煮熟的鸡蛋,男主人则默默地将一小串铜钱放在她手边,那是她应得的工钱,却显然多出了不少。
“天冷了,往南边走也好。”女主人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有些哑。
再次背上那小小的行囊,脚步踏上山路时,樱子感到一种与离开山寺时相似的平静,却又多了几分明晰的方向感。她不再仅仅是为了“离开”而行走,更是为了“寻找”而行走。寻找什么?她依然说不清,或许是寻找那个剥离了所有身份标签后,最本真的自己。
她沿着一条古老的、通往南方的商道行走。路上会遇到驮着货物的马帮,风尘仆仆的旅人,偶尔也有和她一样独行的、沉默的朝圣者。她学会了如何向人讨一碗水,如何在废弃的山神庙里安全地过夜,如何根据星辰大致判断方向。
她的面容,在风霜的侵蚀下,褪去了最后一丝属于闺阁的柔嫩,呈现出一种如同经过细细打磨的木材般的、温润而坚韧的质感。她的眼眸,依旧沉静,但那沉静之下,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映着天光云影、山川流转的活水。
一日,她行至一条大江之畔。时值黄昏,江面开阔,水流平缓,夕阳的余晖将整条江水染成了浓烈的金红色,如同一条巨大的、流淌着的织锦。对岸的山峦在暮霭中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青黛色,如同用淡墨晕染而成。
她坐在江边的巨石上,望着这壮阔而又温柔的景色,心中一片空明。没有激昂的豪情,没有感伤的喟叹,只有一种与这天地融为一体的、浩大而安宁的喜悦。
她想起那面曾映照她完美容颜的铜镜,想起宅邸中那方被精心打理的庭院,想起织户家那染缸里变幻的色彩……它们都曾是她的“世界”,却又都不是世界的全部。
真正的世界,是此刻眼前这无垠的、奔流不息的江水,是头顶这浩瀚的、星辰即将显现的苍穹,是脚下这坚实而古老的、通往无限可能的大地。
她不再问自己是否自由。
她从行囊中取出那串老僧所赠的念珠,一颗颗摩挲着,木珠温润的触感传来。然后,她将念珠轻轻收起,又拿出那包早已干透、却依旧带着清气的茶芽,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微苦,而后回甘,如同她这一路走来的滋味。
夜色渐浓,江风带来了寒意,却也送来了远方渔火点点,和隐约的、船夫粗犷的歌声。
樱子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前路依旧在黑暗中延伸,不知通往何处。
但她知道,明天,当太阳升起时,她会继续走下去。不是逃离,而是前行。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走向那个在不断行走、不断经历中,日益清晰、日益坚实的——自我。
她的身影,融入江边沉沉的暮色,渺小如一粒尘埃,却又仿佛蕴含着那条大江般,沉默而强大的力量。自由,或许就在这永不停歇的步履之中,如同江水,奔流,即是其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