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那桎梏的笼,外头的夜气竟是这般砭人肌骨。樱子沿着背街的暗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身上那件向阿园讨来的、浆洗得发硬的棉布衣裳,摩擦着自幼被丝绸娇养出来的肌肤,生出些微的刺痒与疼痛。这疼痛却是真实的,带着一股凛冽的生气,反教她那颗惶惶不安的心,稍稍落定了几分。
她不敢走官道,只拣那荒僻的小径行去。脚下的草鞋很快被夜露浸透,寒气针一般自足底钻入,蜿蜒上行。四野是无边的墨黑,远山的轮廓在沉沉的夜色里模糊成一片,唯有风穿过杉木林时,发出如同呜咽般的、绵长而低沉的涛声。这天地之闃寂,与宅邸中那种被精心计算过的、连风声都显得规整的静谧,全然不同。这是一种吞没一切的、带着原始力量的静,仿佛要将她这贸然闯入的、微末的存在,也一并消化了去。
她在一棵巨大的、需数人合抱的古杉下驻足,背靠着皴裂的、带着苔藓湿冷气息的树干,微微喘息。回望来路,城镇的灯火早已被起伏的山峦与浓重的夜色吞没,什么也望不见了。那一方她生活了十数年的天地,如今想来,竟遥远得如同前世的梦。她成功了,从那金丝编织的、温柔的牢笼里,挣脱了出来。
可是,一阵风过,吹得她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一种比夜色更深的茫然,便趁着这寒意,悄然袭上心头。——然后呢?
这念头初起时,只是淡淡的一缕,随即却像滴入清水中的墨,迅速地弥散开来,浸透了她整个意识。她离了那笼,却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即刻拥有整片天空。她像一颗被无意间弹出轨道的星辰,脱离了既定的轨迹,却也不知该飘向何方。这无垠的、陌生的自由,竟带着一种失重般的、令人心悸的虚空。
她蜷缩在树根处,将身体尽可能地埋入阴影里。怀中的布包,里面只有几块干硬的糕点和那枚金箔发簪,硌在心口,是她与过往世界唯一的、也是全部的联系了。这点微薄的“所有”,在这苍茫的天地间,显得何其可笑,又何其无力。她忽然想起幼时玩过的“双六”棋,那掷出骰子、跳出棋盘的棋子,其命运,又何尝由得了自己?无非是落在另一张更大的、无形的棋盘上罢了。
天明时分,她借着微曦的晨光,走到一条清澈的溪流边。水面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头发散乱,面容憔悴,衣衫上沾着夜行的草屑与泥点。她俯身,想要掬一捧水润泽干渴的喉咙,却在水中看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倒影。那不再是镜中那个被无数目光擦拭得光洁无瑕的“樱子小姐”,而是一个狼狈的、仓皇的、如同被遗弃的小兽般的女子。
她怔住了。这水中的影像,与她心中那个渴望成为的、自由翱翔的“风”,相去何止万里。她逃离了被他人定义的“美”,却似乎并未因此就寻获了“自己”。一种深刻的怀疑,如同溪底的寒泉,悄然漫上心头。她舍弃了一切所换来的,究竟是什么?难道只是从一种“困住”,落入另一种更为不堪的、名为“流浪”的困局么?
她混入一个陌生的町镇,那喧嚣的市声,那混杂着鱼腥、尘土与汗水的气味,那往来行人粗糙而鲜活的面容,都让她感到一种窒息的压迫。她试图寻那当铺,脚步却在门口逡巡不前。那支金箔发簪握在手中,竟有千钧之重。她想象着当铺掌柜那审视的、或许还带着一丝轻蔑的目光,想象着他用粗哑的嗓音报出一个低廉的价钱……这想象中的场景,竟比面对父亲的责难,更让她感到恐惧与羞耻。
她终究是没有进去。只是用身上最后几枚零钱,换了两个最便宜的、粗粝的饭团。那滋味,与她自幼品尝的精致料理,自是云泥之别。她小口小口地、几乎是艰难地吞咽着,喉间梗着些什么,分不清是食物的粗糙,还是那无法言说的、混杂着失望与倔强的泪意。
几日颠簸,她已记不清走过多少路,换过多少方向。脚上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夜晚,她寻那荒废的神社屋檐,或是好心农人堆柴的草棚栖身。听着野犬的吠叫,或是草虫的唧鸣,她常常整夜无法安眠。那宅邸中温暖的、薰着淡香的被褥,此刻想来,竟像上辈子那般遥远。
这一夜,月华皎洁,清辉如练,洒在一条不知名的、潺潺的小溪上。溪水淙淙,声音清脆而寂寞。樱子坐在溪边,脱下早已破烂的草鞋,将肿胀的双足浸入冰凉的溪水中。那刺骨的寒意,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却也暂时麻痹了那磨人的疼痛。
她仰起头,望着天际那轮清冷的、圆满得近乎残酷的月。月光如水,洗涤着大地,也洗涤着她沾满尘埃与疲惫的容颜。她忽然想起逃离前夜,自己在心中描绘的那幅关于“自由”的、模糊而美好的图景。而今,那图景似乎被现实这双无情的手,撕扯得支离破碎。
她真的自由了么?
无人再会将她当作一件珍贵的瓷器来小心呵护,也无人再会用期待的目光为她规划人生的轨迹。她可以走向任何方向,如同这溪水,奔流向前,无人能阻。
可是,这“自由”的滋味,为何竟是这般孤寂,这般沉重,这般……无所依凭?像断了线的风筝,看似翱翔天际,实则只是被风吹着,不知终将飘向何处,或许下一刻便会坠落,粉身碎骨。
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她冰凉的脸颊滑落,滴入脚下的溪流,连一丝涟漪也未曾激起。她并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这泪水,不是为了后悔,更像是一种祭奠——祭奠那个天真地以为逃离便是终结的、从前的自己。
然而,在这极致的疲惫与彷徨之中,当她借着月光,看到自己那双浸泡在溪水中、布满伤痕与泥垢的赤足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却又悄然滋生。
这双脚,不再是那个只能行走在光滑榻榻米与精致回廊上的、属于“樱子小姐”的脚。它们踏过了真正的泥土,感受过碎石与草根的粗砺,丈量过从未走过的、属于她自己的路途。上面的每一处伤痕,每一次疼痛,都是她亲自选择、亲自经历的印记。
是的,前路茫茫,生死未卜。这自由,或许并非她想象中那般轻逸如风,而是背负着生存重担的、艰辛的跋涉。
但是——
她抬起手,用那粗糙的袖口,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月光映照下,她的眼眸,虽盛满了疲惫与迷茫,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坚定地重新凝聚。
那不再是少女不谙世事的、如梦似幻的渴望,而是在经历了真实的恐惧、艰辛与失望之后,一种更为沉静的、属于“生”本身的力量。
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能走去哪里。但她知道,脚下的路,无论是荆棘还是坦途,是她自己走出来的。这份选择所带来的所有重量——孤独、恐惧、艰辛,乃至这令人心悸的虚空——都与那牢笼中轻飘飘的、被安排好的“完美”,截然不同。
她轻轻抽出双足,带起一串泠泠的水声。寒气刺骨,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
真正的自由,或许并非抵达某个无忧的彼岸,而是拥有承受这茫茫然、这孤寂、这艰辛,并依旧选择前行的勇气。
晨光,再一次,从东方的山峦背后,透出微茫的希望。樱子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将目光投向那雾气氤氲的、未知的前路。
路,还很长。
而她的身影,在这熹微的晨光里,虽则单薄,却仿佛比那轮即将隐去的月,更添了几分坚韧的、属于人间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