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悄然滑入二月初旬,节分已过,空气中那股属于严冬的、凛冽的锋芒似乎钝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湿的、泥土解冻般的气息。庭院的角落里,一些不畏寒的蓟草和紫罗兰,已从枯叶败絮间探出些许顽强的绿意,那绿是怯生生的,带着试探的意味,如同樱子心底那不敢声张、却日益茁壮的决意。
她的平静,已然修炼到了一种近乎完美的境地。面对母亲关于婚礼细节愈发具体的询问,她总能给出恰到好处的、柔顺的回应;在父亲面前,她依然是那个知书达理、令他引以为傲的女儿;甚至对阿园,她也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偶尔还会与她聊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仿佛那些深夜的试探与内心的风暴,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幻梦。
然而,在这极致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的涌动已达到了顶点。她不再反复拷问自己“是否应该”,也不再徒劳地描绘“去往何处”。那个念头,如同在她灵魂深处孕育成熟的果实,只等待着瓜熟蒂落的那一瞬。
她开始进行一些极其微小、却至关重要的准备。她将一枚最不起眼、却也最易脱手的金箔发簪,用柔软的布层层包裹,藏在了日常所用的、一只陈旧的信匣夹层里。她挑选了两件颜色最素净、料子最结实耐穿的日常小纹和服,与几件棉质襦袢仔细叠好,放在衣箱最不易察觉的角落。她甚至利用一次无人注意的时机,悄悄量取了侧门那把老旧铜锁的尺寸,在心中默默勾勒它的结构——那是她记忆中,唯一一处守夜人会因年老而偶尔打盹、且开启时声响最小的门户。
这些行动,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专注与冷静。每一个步骤,都像是在为她与过往那个“樱子”所做的、最后的切割。没有激动的颤栗,没有悲壮的感伤,只有一种履行必然程序的、近乎麻木的沉着。
她知道,她无法带走太多。那些华美的振袖,那些记载着她过往岁月的诗稿,那面映照了她十数年容颜的铜镜……它们都属于这座宅邸,属于那个即将成为幻影的“樱子”。她能带走的,只有这具躯壳,这颗渴望真实跳动的心,以及那几件或许能换取最初几日生存的、微薄的“资本”。
一日,母亲请了裁缝来,为她最后量度嫁衣的尺寸。那光滑冰凉的尺子贴着她的身体游走,量取着肩宽、袖长、腰围,每一个数字,都像是在将她牢牢钉入那具名为“新娘”的棺椁。她顺从地抬着手臂,目光越过裁缝花白的头顶,望向窗外。庭院里,那几株老梅已开到尾声,花瓣边缘染上了憔悴的褐色,风过时,便有三三两两的残瓣,依依不舍地脱离枝头,打着旋儿,飘向不可知的角落。
她看着那些飘落的花瓣,心中一片澄澈的悲哀。它们也曾极致地绚烂过,在枝头承受过目光的赞美,最终,却连凋零的姿态,也无法由自己选择。她不要这样。
量体结束,母亲满意地送走裁缝,回头见她仍望着窗外,便柔声道:“樱子,可是累了?再忍耐些时日便好。”
樱子回过头,对母亲露出一个极淡、却无比柔顺的微笑:“女儿不累。只是觉得……梅花落了,春天,也快来了呢。”
她的声音平稳,眼神温婉,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句“春天快来了”,在她心中,指向的是一个与婚期全然无关的、只属于她自己的黎明。
决定性的时刻,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夜晚降临。
那夜没有月光,云层厚重,星子隐匿,天地间是一片纯粹的、浓稠的墨黑。宅邸早已沉入睡梦,唯有巡夜人单调的梆子声,隔着遥远的距离,规律地响起,更衬出这夜的深与静。
樱子躺在寝榻上,呼吸均匀,仿佛已然安睡。她的心脏,却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撞击着,那声响,在她听来,如同战鼓。
她没有点灯,在绝对的黑暗中,她依凭着平日无数次在脑中演练的步骤,悄然起身。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了空气的流动。她换上那身早已备好的、颜色晦暗的棉麻衣物,将头发用最寻常的方式草草挽起。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肌肤,带来一种陌生的、却令人清醒的触感。
她走到案前,摸索着拿起那枚藏有发簪的信匣,还有一个小小的、装着几块糕点的布包,这是她这几日借口胃口不佳,悄悄留下的。她没有留下任何字迹。任何解释,在这巨大的背叛面前,都显得苍白而虚伪。沉默,是她能给予这些爱她之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温柔。
她赤着脚,像一抹真正的幽灵,滑过冰凉光滑的走廊地板,避开守夜人可能经过的路线,向着后院那扇偏僻的侧门移动。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飞翔的轻盈。
终于,那扇熟悉的、带着陈旧木香的侧门,就在眼前。门外,是吞噬一切的、未知的黑暗。
她的手,轻轻按在冰凉的门闩上。那木头的纹理,清晰地烙印在掌心。这一刻,所有的恐惧、不舍、迷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母亲温暖的笑容,父亲沉稳的目光,阿园依赖的眼神,宅邸里每一处熟悉的景致……像走马灯般在她脑中飞速旋转。
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留下,是看得见的、温柔的毁灭。
离开,是看不见的、或许更为残酷的生存。
在这极致的寂静中,她仿佛听到了内心深处,那最后一声、微不可闻的断裂声。
“咔嚓——”
是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
也是她与过往一切,温柔牵绊的丝线,被她亲手,决绝地割断。
她没有再犹豫。
用尽全身的力气,她轻轻地、缓慢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凛冽的、带着早春寒意的夜风,立刻扑面而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她眼中最后一点迟疑。
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一张巨大的、沉默的嘴。
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片沉睡的、给予她生命也禁锢她灵魂的宅邸。那里,有她无法偿还的恩情,有她必须背负的辜负。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踏入了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脚步声被松软的土地吸收,身影迅速被夜色吞没。没有回头路。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名为“樱子”的美人,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来历、前途未卜的、孤独的旅人。
而远方的天际,在那最浓重的黑暗背后,第一缕微乎其微的曙光,或许正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