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
一道闪电劈在海市作战体育园上空,没有虚拟装置,没有室内看台,一览无余的天色直入眼帘,电视画面瞬间过曝,布满噪点。
右臂贴着队长徽章的青年战士,忽然停在了疾风呼啸的天台上——一种堪比冻结的停滞,随后他捂紧心口,脚步开始浮乱。
“宋队状态好像不太对……”解说员从座位上起身,努力想要辨认摄像机里的画面。
闷雷延迟降临,天穹四周嗡鸣,镜头一点点艰难推进,宋修杰再度清晰于视野之中,却只是一具没有支撑的身体,东倒西歪,不小心踢到天台上的钢筋立柱,立马失去重心。
那一刻,他出神般扬起空白的视线,面向头顶的乌云,嘴里喃喃着无人知晓的话语,然后似木偶展开双臂,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心跳停了。
宋修杰,无领导集团初代明星战士,“战斗双子星”之一,在职业生涯最辉煌的二十五岁,猝于第十一届伊力茨全国联赛。
随之而来的,是长达两个月的头版头条。教育广场聚众游行,粉丝哀悼悲痛欲绝,无领导集团官网被黑、股价暴跌、董事会换血,体系介入调查,伊力茨停赛整改,整个行业坠入最深的谷底。
《宋修杰之死:浮华之下终于失控的“造神”机器》
《明星战士死因大揭秘,竟是药检爆雷?》
《被定义的巨星:宋修杰双面人生调查》
《宋修杰死后遭丑闻缠身,被曝花天酒地霸凌队友》
《战士集训遭围堵,滨海大道交通瘫痪惹众怒》
……
时隔多年,凌乱的文字信息再度潮涌,魇术般蔓延全网。
“出事了!公开赛死人了!”
海市某处温泉派对人声鼎沸,浴池里的男男女女原本在纵情享乐,重磅新闻突然降临,很快搅乱了旖旎的氛围。
角落一对情侣难舍难分,别样的坐怀不乱。女子偎在臂弯里,湿漉漉的指尖划过饱满的肌肉,从胸前到脸颊,然后别有意味抬起头来:“季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没反应?你那位侄女不是也参赛了吗?”
季东面色如常,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暧昧地浸在水下:“想让我有什么反应?”
调侃间,有侍者靠近池边,俯在季东身畔:“老板,老爷子那边联系不上璐姐,急得头昏眼花的,让您帮忙想想办法。”
季东像是习以为常,无所谓道:“让那老东西放心,‘集团速度’从来都是不允许决策过夜的,人很快就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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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团主厦。
今夜的镜像双子塔灯火通明,窗格里人影碌碌。张多富坐车驶离地下停车场,眼看双子塔的光晕在后方愈渐遥远模糊,他的表情很快由凝重转为戏谑,尤其想到市场部此刻的热闹非凡。
“张董,现在网上可都吵翻天了……”司机小声嘀咕。
“继续吵吧,让易丞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尝尝风水轮流转的滋味。”张多富不免开始庆幸董事会还没换届,上有俞董事长兜底,下有市场部担责,他也算是逃过一劫。
董事长办公室剩下两人对峙。
中央光屏投出,舆情监测系统正在飞速运转,瞬息万变的世界,衬得夜晚的每一秒都漫长难捱。
站在虚无的屏幕镜像前,易丞仿佛看到多年前初出茅庐的自己,在无数混乱局面之下,用尽全力却也束手无策,正如多年后的现在。
俞国安沉吟良久,不得不提醒道:“接下来,不能再出差错……”
易丞倏地转头,语气一下子拉得锋利:“我什么时候出过差错?”
俞国安眉头皱得更紧。
“俞董事长,您应该明白,从我进入市场部以来,走的每一步都是对的,做的决定也从来没有错过!”易丞压抑了整晚,渐渐失去了往常的从容。
俞国安此时只是一个冷漠的看客,坐在原位一动不动,视线逐渐加重了审判意味。
“明明就差一点!”易丞越发来火,“都是被UG联盟摆了一道!”
俞国安不觉透出悲哀的眼色:“看看你这个样子,怎么配和孟文彬比?”
只一句,易丞瞬间僵在那里,窗外仍旧雨声沥沥。
“易丞,你太着急了,我这些年扶持你在市场部上位,不是为了让你变成第二个张多富,不堪大用!”俞国安靠在桌前,大片阴影倾斜而下,压迫感就地蔓延。
易丞眉心一刺,仿佛一直续着的那根心弦突然断了,如棋盘上的棋子,指尖一扫,就轻易偏离了位置。
——“易丞,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样的问题时常环绕在侧,他的态度向来避重就轻,但如果回到离开孟文彬科研团队的那一天,他依然会大方站在俞国安面前,用狼子野心的语气承认:“我要董事会的位置。”
“一个和孟文彬平起平坐的位置。”
那时候,俞国安颇为欣赏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因为他比谁都明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
于是,坐上市场部的头把交椅,组建心腹团队,推出万众瞩目的领战计划,再将矛头对准最大的竞争对手UG联盟,从收购NET科技开始,一步步搅弄腥风血雨,走得那么顺理成章。
他其实一直都是俞国安决心打磨的一柄利刃。
对内,刺向张多富那样平庸短视的老资历,直到切入腑脏,肃清毒瘤,让巩固派重获新生。
对外,战旗高扬,要让无领导集团摆脱日渐式微的命运,不被民间势力挤占生存空间,坐稳行业龙头的位置。
如果公开赛没有发生意外,集团战士的表现完全可以重新点燃市场的信心,到时候比赛凯旋、股价回涨,领战计划取得阶段性胜利,一片欣欣向荣,像多年前巨型城市虚拟装置上市那样,为体系力挽狂澜,成为行业救星。
可惜,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到头来还是差了一点。
——“差百分之一,甚至是差百分之零点一,那也是差。”
偏偏那个纪昊森总是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嘴脸,连带着林莉也开始擅作主张……
想到这里,易丞忽然哽了一下,一句“不堪大用”将他狠狠刺中,竟觉得有些荒唐,独自冷笑起来。
俞国安深知责备无用,重新缓和了语气:“一个月后原本是董事会换届,张多富因为他那个孽子的事绝不可能拥有升任资格,我会继续留任董事长之位,你也可以如愿进入董事会,但意外已经发生,兹事体大,体系一定会介入,换届必定延期……”
“而再过一阵子就是初夏,第十三届体系前沿论坛会在海市举办,一旦孟文彬带着新成果出关,他和他的董事会势力出尽风头,换届的变数就大了,对吗?”易丞接过话来,座位上的人已是脸色铁青。
“事已至此,我们必须要在论坛召开之前想出新的办法。收购联盟从一开始就只是个炒作公开赛的噱头,就算把NET科技在内的所有股东公司都吞掉之后,也根本动摇不了UG联盟的核心,因为追根溯源,联盟背后的靠山也是体系势力,公开赛中断,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易丞的思绪被迫交织:“你是指联盟主席曾经也是体系出身?这种随便上网就能查到的资料,又能代表什么?”
“外界并不知道,今天那个姓纪的年轻人之所以这么镇定,是因为他明白联盟是有后路的,无论比赛结果如何,只要他一个信息发给他家主席,对方再一个电话打到作战部司令处,凭着过去的私交,市场部所有的收购工作都会被强行终止——”
俞国安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易丞的双眼:“这就是掌权的人!”
“直到现在,集团一直都在为过去犯过的错误担责,体系从来没有真正信任我们,督守派永远有一票否决权,这样下去未来还怎么发展?”俞国安浑浊的喉咙顶了口气,罕见的激动。
易丞试图回溯,心念电转之间,他对所谓的真相产生了极大的恍惚:“所以,您从头到尾要对付的,不是孟文彬,而是督守派?”
俞国安逐渐恢复平静,深眸里藏着远比黑夜更沉的东西,他双手支在桌上,视线微闭,陈旧的回忆不断冲击脑海。
没过多久,他再度缓缓开口:“孟文彬是一个科研疯子,用对了就是天才,用错了就是农夫与蛇。当初是我将他引荐进入集团,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责无旁贷。可惜坐在这个位置上老得太快,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一旦失去权力,巩固派压制不住革新派,就会立刻出局。”
“我们全部都会变成弃子。”俞国安的目光郑重落回易丞身上。
如梦初醒,功亏一篑。
刹那的光景,易丞泄掉的心气有所回转,仿佛在疾浪中终于想通了什么,决定挣扎上岸:“俞董事长,我也是搞科研出身的,想拿市场经营上的蝇头小利去对抗硬核技术的更新迭代,根本就是以卵击石、本末倒置,您太天真了。”
俞国安虚起眼眸:“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易丞不在乎背后的威胁:“我不需要退路,我只要得到我想要的。”
“那你想怎么样?”
“您说得对,一直活在过去的错误里是没有未来的,是时候需要将罪魁祸首连根拔起了。”
包括你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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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受到的冲击太大了,连我小叔叔那种没心没肺的人,也快被逼疯了,后来闹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没过多久就宣布退役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次放学回家,电视上播着什么‘战斗双子星’陨落,行业迎来‘诸神黄昏’,气得我小叔叔把电视机一块砸了。”季璐仍旧心有余悸。
“媒体爆料的那些丑闻是真的吗?宋前辈真的是那种人吗?”安星听得世界观有些崩塌。
“不好说,但宋修杰的职业成绩绝对是不容置疑的,可惜最后一次比赛前服用了禁药,对心脏刺激太大,属于英年早逝。”卡尔随口搭了一嘴,颇为惋惜。
季璐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放在当年都是大忌讳,没人敢去细究,甚至发酵到后期,都被人嫌弃晦气,我反正从来没听小叔叔谈起过任何关于宋修杰的事,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言崇飞始终沉默不语,其余战士面面相觑,似乎在聆听这件事上达成了统一战线,连集团和联盟之间的隔阂都少了几分。
林莉大概知悉一二,低头一看手机消息:“走吧,华队那边结束了。”
言崇飞一个激灵,立马夺门而出,连带着一帮集团主力战士都兴奋地跟了上去。
卡尔也站起身来,努力让自己显得客气一点:“我们就先走了。”
林莉例行公事道:“各位战士的通讯设备已经带到医院了,可以到门口找主办方领取,感谢今天的配合。”
联盟战士收拾一番离开会客室,卡尔走在最后,再一次回头:“哎,老纪让我转告你,比赛的第三种结果可以是不存在的。”
林莉听懂了言外之意,难怪今晚手机里“易丞”的消息栏反常的死寂,她还会回主厦待命,早就做好了准备。
“替我谢谢纪总的好意,但务必让他知晓,君子之约,我可是绝对认真的。”